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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瓊瑤

  依依死後,柳靜言十分消極頹喪。沒多久,他就發現自己很依靠雪兒,他的飲食起居,日常用品,全是雪兒料理。他沒想到的,雪兒代他想到。天冷了,雪兒為他裁冬衣,天熱了,雪兒為他制夏裝。她不但照顧父親,也照顧兩個小弟妹。日子在雪兒的照顧下,和柳靜言的消極下,平靜的滑過去。

  這天,柳靜言在書房裡,發現他的一雙小兒女正擁抱著哭泣,這使他大大的震驚。他攬過他們來,問:

  「怎麼回事?」「我要媽媽。」小綾說。

  「爸爸,我們回日本好嗎?」小彬說。

  「怎麼了?在這裡不好嗎?」

  「他們叫我們小雜種!」小彬說:「還叫我們東洋鬼,爸爸,什麼是小雜種?什麼是東洋鬼?」

  柳靜言愣住了,頓時渾身冒冷汗,他生氣的說:

  「誰叫你們小雜種?」「所有的人,」小彬說:「只有啞巴姐姐不叫。」

  「我會去罵他們,以後不會有人叫你們小雜種了。」柳靜言說,安慰的抱著他心愛的兩個孩子。

  這一年北平城有個十分轟動的畫展,開畫展的是個很年輕的女孩子,剛滿十七歲,一個小小的混血女郎,名叫柳綾。和柳綾的畫同時展出的,還有她姐姐柳瑞雪的十幅畫,柳綾畫的是沒骨花卉,柳瑞雪則是工筆花卉,格調用筆完全不同,卻各有千秋。一時,成了一般人談論的對象,柳家兩姐妹,被譽為柳氏雙英。畫展的成功,成了柳家的一大喜事。柳靜言心滿意足,整日和兩個女兒談天畫畫,生活也還平靜自得。可是,這年正是抗日的高潮,七七事變一發生,戰雲密佈,人心惶惶。這天,讀大學的柳彬氣沖沖的跑了進來,把一張報紙丟在桌上,柳靜言拿起來一看,有一段消息的標題是:

  「論才女柳綾的血統——日本藝妓之女,何容我等讚揚?」

  底下是一段內慕報導,略謂柳綾是一個中國世家子和日本藝妓的私生女。對社會恭維柳綾大加抨擊。柳靜言放下報紙,長歎一聲,柳彬昂了一下頭,大聲說:

  「爸爸,我們到底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

  「當然是中國人。」「可是,學校裡的同學叫我日本人,要抗我!家裡那兩個老東西叫我雜種,甚至說我不是柳家的人,出生不明,要來冒承柳家的財產,……爸爸,這種生活我受不了!」

  「這是我造的孽,」柳靜言黯然說,心中無限慘然,他對這個世界覺得不解,對生命感到茫然。雪兒年已三十,只為了是啞巴,就只有讓青春虛度。剩下的兩個正常孩子,又出了新的問題,早知如此,為什麼要製造生命呢?

  「爸爸,」柳彬說:「媽媽是個藝妓嗎?」

  「是的。」柳靜言點點頭。「是個非常好的女人。」

  「爸爸,什麼是好?什麼是壞?什麼是對?什麼是錯?爸爸,我不能忍受了!你救救小綾,不要讓報紙再寫下去!這世界是亂七八糟的!人生的問題也是亂七八糟的!我反而羨慕姐姐,平靜,安詳,與世無爭,她是個幸福的人!」

  「她有她的不幸。」柳靜言說:「孩子,記住,你要控制住你的命運,不要讓命運控制你!我的一生,就受盡命運的播弄,造成一個又一個的悲劇!孩子,好自為之!」

  第二天,柳彬留書出走了,書上只有兩句話:

  「爸爸,我去創造我的天下去了。兒留。」

  柳靜言已經是個老人了,獨子出走,似乎在他意料之中。但,那份寂寞和哀愁,卻非外人所瞭解。半年後,他的小女兒柳綾和一個藝術家相偕私奔,那藝術家丟下了他的妻子,小綾丟下了她的老父,天涯海角,不知所之。這件事嚴重的打擊了柳靜言,一夜之間,他鬚髮皆白。

  在那幢古老的房子裡,死的死了,走的走了。日月依然無聲無息的滑著,人事卻幾經變幻!柳靜言老了,日日坐在書房中發呆,伴著他的,只有那個從不說話的雪兒。她沉默的侍候著父親,生活起居,一切一切。沒有怨恨,沒有厭煩。寧靜,安詳,好像這就是她的命運,她的責任,和她的世界。

  這天晚上,雪兒給父親捧來一碗參湯。柳靜言望著雪兒,這孩子長得真像她的母親!一剎那間,他強烈的思念起依依來,那些和依依生活的片段,都回復到他的腦中。洞房中,初揭喜帕後的乍驚乍喜,鏡前描眉,窗下依偎,雪兒誕生,以及他強迫她墮胎……種種,種種,依然如此清晰,恍如昨日。他站起身來,踱到窗前,不禁朗吟起蘇軾的悼亡之句: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

  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歎了一口氣,他回過頭來,一眼看到雪兒站在桌前,正在為他整理桌上的書本和筆墨。他想起依依,綾子,小彬,小綾,這些親愛的人,都已經離開了他。有的,已在另一個世界,還有的,卻在世界的彼端。遺給他的,只有屬於一個老人的東西,空虛、寂寞,和回憶。可是,雪兒卻伴著他,這可憐的啞巴女兒!難道她不感到空虛,不歎息青春虛度?走到桌前,他提筆寫:「雪兒,你陪著我,守在這個老宅子裡不覺得生活太單調了嗎?爸爸對不起你,應該給你配門親事的。」

  雪兒靜靜的看著這兩行字,然後,她抬起頭來,大眼睛清澈如水,對父親柔和的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她坐下來,提起筆寫:「爸爸,記得媽媽臨終的那晚嗎?她曾經叫我去,我們一半用手語,一半用筆談,她對我講了許多話。她告訴我,要我終身不嫁。她說,我必須屈服於自己是個啞巴的命運,如果我結婚,只有兩種可能,一是嫁了個有情有義的人,就像媽媽碰到你。結果如何呢?弄得雙方痛苦,夫婦分離。一是嫁了個無情無義的,那麼,後果就更不堪設想了。而且,媽媽說,有一天,你會非常寂寞,她要我在她的床前發誓,終身不離開你。我發了誓。爸爸,媽媽早就知道會有今天的,她一定有一種能知未來的本能,知道弟妹們會離開你,知道你會需要我。爸爸,我何必嫁呢?我滿足我的生活,照應你,像媽媽所期望的,我會感覺到媽媽也和我們在一起。你、媽媽,和我。這是你離開十年中,媽媽天天祈求的日子。」

  雪兒放下筆,仰臉望著柳靜言,她嘴邊有個寧靜的微笑,但眼睛中卻含滿了淚水。柳靜言扶著桌子,望著雪兒寫的這一篇話,他淚眼模糊,心裡在反覆叫著:

  「依依!依依!依依!」

  他一直以為依依到臨死還恨他,殊不知她已為他安排到幾十年之後!在她嫁給他的十五年中,他給了她些什麼?十年的獨守空幃,十年的刻骨相思。她寫信求他回去,但他卻流連於日本,流連於另一個女人的懷裡。而她,給了他她整個的生命,整個的感情,臨走,還為他留下了一個雪兒。

  「依依!依依!依依!」

  他叫著,蹌踉的奔到窗前,彷彿以為依依的幽靈會在窗外。依依臨終前那段時間的冷淡猶銘刻心中,是的,她怨他為了另一個女人不回來。可是,她嚥氣前那一剎那,曾有所欲言,難道是要告訴他,她已原諒了他?她愛他?

  「依依!」他叫,但窗外沒有依依的影子,這是深秋時分,園中月光淒白,落葉滿地。他想起依依以前寄給他的詞: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

  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地難為情!」

  好了,第二個夢已經完了。

  夜深了,風大了。老人結束了他的第二個夢,少女仰起臉來,意猶未盡的望著老人。

  「後來呢?」她問:「後來怎麼樣了?」

  「後來,」老人空虛的笑笑:「沒有人知道後來怎麼樣了。」他站起身來,拍拍少女的頭:「起來吧,小紋,夜深了,該去睡了。明天晚上,我再告訴你第三個夢。」

  第三個夢 三朵花

  民國二十七年,重慶。

  黃昏,街道上擁擠著熙來攘往的人群。

  三個穿著旗袍的少女,腋下夾著書本,並排從人行道上走過去。一群青年學生和她們擦肩而過,不由自主的,好幾個人都站住腳,回頭對她們再看上一兩眼。

  「章家的三朵花。」一個瘦瘦長長的學生說。

  「三朵花?」一個眉目英挺的青年疑問的說。

  「你真是新來的,連三朵花都不知道,你問問重慶每一個大學生,看有沒有人不知道三朵花的!」另一個笑著說。

  「到底怎麼回事?」那英挺的青年問。

  「告訴你吧,那是三姐妹,都是重慶大學的學生,重大學生稱她們為三朵花。老大是一朵蓮花,清香,雅麗,可是長在水中,採不到手,要采它就得栽進水裡去。老二是一朵木棉花,紅艷,脫俗,可是,高高的長在枝頭,沒有人採得到它。老三是一朵玫瑰花,最美,最香,最甜,可是,刺太多,會扎手!」瘦子說。「哈!有意思!」那漂亮的青年說:「她們叫什麼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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