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你有膽量去碰釘子嗎?那你就試試看,包管你碰得頭破血流!老大叫章念琦,老二叫章念瑜,老三叫章念琛。老大在歷史系三年級,老二是物理系三年級,老三是外語系,才一年級。」「你知道得真清楚!」「誰不知道她們三姐妹!」
「唔,三朵花,我就不相信這三朵花是采不下來的!除非她們不是女人!」「她們是女人,但不是凡人!」一個戴眼鏡的學生老氣橫秋的說:「她們是奇異的,反常的,超俗的。但是,我不知道她們的前面有什麼,一切事物,如違背常情,都是不祥的!」
三姐妹停在家門口。章念琛打了打門,揚著聲音叫:
「周媽,開門啦!」門開了,三姐妹魚貫而入,老大章念琦望著周媽,那是她們家的老傭人,在她們家裡工作已經二十年了,雖然頭髮斑白,卻精神矍鑠。章念琦抬抬眉毛問:
「媽在做什麼?」「畫畫。」周媽說,微笑著。「畫得才起勁呢!」
「媽都快五十了,還這麼努力,我希望能有媽的用功精神!」章念瑜說,臉色顯得莊嚴肅穆。
「二姐,你已經用功過度了,還嫌不夠呢,」章念琛說:「當心變個大近視眼!」「近視眼又有什麼關係?只要真能念出點成績來,為女人爭口氣,也為媽爭口氣。」「二姐的志願最大了,想拿諾貝爾獎金?」
「就是想拿諾貝爾獎金又怎麼樣?小妹,我告訴你,學問比什麼都重要,人生唯一靠得住的東西,就是學問。只是人生太短暫了,真不知窮我這一生,可以念多少書!」
「生也有涯,學也無涯,」章念琦笑著說:「以有限的生命,追求無窮的學問,我怎能懈怠一分一秒?放鬆一絲一毫呢?」這幾句話原是章念瑜的口頭語,章念琦用來取笑章念瑜的。
「真的是這樣。」章念瑜嚴肅的說。
「二姐的個性最像媽,」章念琛說,「將來一定會成功的。」
三姐妹走進了屋裡,這幢房子不大,一共只有五大間,一小間。姐妹三人一人一間,剩下的是一間客廳,和一間章老太太的房間。周媽住那個小間。一家主僕五人,全是女性。姐妹們穿過中間作客廳用的堂屋,一窩蜂湧進了章老太太的房間。章老太太年齡並不太大,但看起來卻十分蒼老,有一對年輕時一定很美麗的眼睛,如今顯得深沉冷漠和嚴肅,高鼻子,尖下巴,一目瞭然是個個性堅強,精明幹練的女人。她正倚案畫畫,女兒們進來後,她抬了抬頭說:
「在院子裡談些什麼?」
「談唸書,談前途,談諾貝爾獎金。」章念琛說。
「唔,」老太太望了章念琛一眼。「琛兒太浮,要多跟二姐學學。」章念琦走到母親桌子旁邊,看章老太太的畫,叫著說:
「媽,你畫的這個醜八怪是什麼東西?」
「這畫的是鍾馗捉鬼。」章老太太說。
「媽怎麼想起畫鍾馗捉鬼來的?」章念琛問,和章念瑜一起圍到桌子旁邊去看。章念瑜皺著眉。
「媽,這個被鍾馗捉住的小鬼好面熟哦,這是一個什麼鬼呀?我沒看過鍾馗捉鬼傳。」
「這個鬼在鍾馗捉鬼傳裡沒有的,」老太太沉著臉說:「這是負心鬼!薄情鬼!忘恩負義鬼!」
「哦,」章念琦恍然大悟的說:「你畫的是爸爸,怪不得我覺得面熟呢!」「爸爸?」老太太厲聲說:「誰是你爸爸?」
「我是……」章念琦囁嚅的說:「你畫的是那個混帳男人!那個丟開我們母女四人於不顧的混帳男人!」
「這還差不多,」老太太說,嚴厲的看著三個女兒:「記住!你們沒有父親!你們沒有父親!你們由我一手帶大,讓你們讀書、受教育,你們的母親是我!父親也是我!」
「是的,媽媽,」章念瑜說:「媽,你放心,我們絕不會辜負你的苦心。」章老太太的臉變得柔和了,她慈愛的環視著三個女兒,放下了畫筆,在椅子裡坐下來。傷感而懇切的說:
「不要忘了,世界上的男人,沒有一個靠得住的,沒有一個不把女人當玩物,你們三個,千萬別步上我的後塵!不要理男人,不要相信他們的花言巧語,不要受他們偽裝的面目所欺騙!記住,他們說愛你,在你面前裝瘋裝死,全是要把你弄到手的手段!男人全是一群魔鬼!等到玩弄夠了,他們會毫無情義的甩掉你!……你們都大了,長得又好,現在已都成了男人的獵物,你們記住,要機警,要理智,千萬別上那些臭男人的當!」「媽媽,你放心好了,」章念琛說:「誰敢惹我,我一定給他點臉色看!」「男人,」章念瑜說:「我就從來沒有正眼看過他們一眼,我的時間,唸書還來不及呢!」
「媽,打我們念頭的人才是傻瓜呢,」章念琦說:
「我們有的是擺脫他們的辦法,現在,他們早就不敢來惹我們了,他們已經領教我們不好惹了。」
「好的,」老太太點點頭,笑了。「我相信你們都是很聰明的。把書念好,要靠自己,不要靠男人!永遠不要戀愛,不要結婚,做個新時代的新女性。男人,是一群最自私,最可怕,最惡毒的魔鬼!」霧,瀰漫在四處,濃得散不開。
章念琦匆匆的向校門口跑,她最怕碰到這種大霧的天氣,街上,車子開得那麼慢,人在三尺以外就看不清楚了。好不容易到了學校,已經注定遲到了。學校在沙坪壩,距家有一大段路,要坐公共汽車,真是夠麻煩。走進校門,她加快了步子,猛然撞到一個人身上,書本散了一地,她收住腳,站定了。對面那個人在霧濛濛中站著,有點驚訝,有點惶惑的望著她。「章念琦,是你!」他說。
「你走路怎麼走的?」章念琦說,事實上,她明白多半是自己的錯。這個男人皺了皺眉毛,似笑非笑看著她,她覺得他那對眼睛也是霧濛濛的,看得人心裡不舒服。他個子瘦而高,眉目清秀,一襲藍布長衫,瀟瀟灑灑。這是國文系四年級的楊蔭,她認識他,還是因為他曾在壁報上寫過一篇論詩詞歌賦的文章,使她震驚於他的才氣。但是,其他方面,她對他毫無興趣,平常見了面,點個頭而已。
「我根本沒有走路,」楊蔭慢吞吞的說:「我是站在這兒看霧。」「那麼,你不應該站在通路上看霧。」
「可是,」楊蔭望著她,又皺了一下眉,一臉的啼笑皆非。「我以為這裡不是通路。」她四面一看,可不是嗎,這兒是教室前面的樹蔭下,平常,大家都在這樹蔭下休息的。她看看他,不由自主的笑了起來,楊蔭也笑了。她蹲下身子去撿書本,他也蹲下身去幫她撿,書本撿好了,他把他手裡的那一疊遞給她,她接了過來,情不自禁的望著他。他的笑容收斂了,他的眼睛裡有一種迷茫的、蕩人心魂的地方,於是,她怔住了。他們對視了四、五秒鐘,她才猛然低下頭去,把書本整理了一下,站起身來,匆匆忙忙的說了一聲:
「謝謝你。」就轉過身子,像逃避瘟疫一樣跑開了。跑了老遠,她再回頭來,在霧中,她可以辨出他瘦長的影子正縹縹緲緲的浮在霧裡,模模糊糊,朦朦朧朧。她站住,把手壓在跳得十分不穩定的心臟上。「我今天中了邪了。」她想,向前面走去。
第二天下午,她下了課,單獨走出校門,這天,章念瑜和章念琛都沒課,她也只有一節,時間還早,校門口一片耀眼的陽光。她才走出校門,一襲藍布長衫攔住了她的去路。她抬起頭來,接觸到楊蔭那對若有所思的眼睛,她感到心中一陣莫名其妙的激盪,頓時沉下臉來。
「你幹什麼?」她問,盛氣凌人的。
他望著她,有點錯愕。
「到校門口茶館去坐坐,怎樣?」他問,毫不在意的,自自然然的。「沒那個雅興!」她冷冰冰的說,越過楊蔭,昂著頭向前面走去。才走了幾步,楊蔭趕了上來,那襲藍布長衫再度攔在她的面前。「別忙!」他說,盯著她:「我得罪了你?」他問,帶著固執的、倔強的、被刺傷的神情。
「沒有,」她傲然說:「只是,你找錯對象了。」
她又想往前走,但他攔在那兒,像一座移不動的山,他的眼睛狠狠盯著她。「是嗎?章小姐?」他說:「不過,我要告訴你,我對你沒有一絲一毫惡意,請別太估高了自己,也別太估低了別人,請吧!小姐。」他讓過身子,大踏步走進學校。她卻愣在那兒,足足站了半分鐘。第三天,她在校中碰到楊蔭,遠遠的,他就避開了。沒有點頭,沒有說話,她感到一陣說不出的、爽然若失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