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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瓊瑤

  端平是政大外文系四年級的學生,我們相識在去年耶誕節一位同學辦的耶誕舞會中。自從那天見面後,我就像是幾百年前欠了他的債,如今必須償還似的。接二連三的約會,每次約會中都夾著爭執和嘔氣。他長得很漂亮:白皙,雅致,修長。他的談吐風趣而幽默,這些都足以攫住我。但是,他卻像是一隻不甘願被捕捉的野獸,我無法用我的力量圈住他。他對付我的那股輕鬆和滿不在乎的勁兒,使我怒不可遏。因而,每次在一起都是不歡而散,事後,我卻又渴望著和他再度相聚。他除了我之外還有好幾個女友,這些他並不隱瞞我(這使我更生氣);而我,認識他之後就對任何男子都不發生興趣了。我希望他只有我一個,但我又不能限制他和別的女孩交往,何況他也沒有和我走到可以彼此干涉的那麼親密的地步。我知道我只是他若干女友中的一個,和那些女友並沒有什麼不同,這損傷了我的自尊。多少次我下定了決心不理他了,可是,一看到他那灑脫的微笑和黑幽幽的眼睛,我的決心就完全瓦解。就這樣,我在他若即若離的態度下顛顛倒倒,弄得脾氣暴躁心情惡劣。這天,我親眼看到他和一個裝束入時的女孩子手挽手的從新生大戲院裡走出來。當天晚上,我和他就大吵了一架,發誓再也不要理他,但他滿不在乎的和我說「明天見」。當他走了之後,我開始模糊的領悟自己的可悲,我已經在這個感情的困境中陷得太深了!他可以控制我,我卻不能控制他……一種要掙扎求生似的念頭來到我心中,我立即整理行裝,當媽媽問我做什麼的時候,我堅決的說:「到鵑姨那兒去!」當天的夜車把我載離台北。上車前,我發了一個電報給鵑姨,通知她我抵達的時間。火車在黑暗的原野裡疾馳而去。我靠在車廂裡,凝視車窗外遠遠的幾點燈火,茫然的想著鵑姨那兒會不會是一個躲避感情的好所在。

  列車在早上六點鐘抵達楠梓,這兒距高雄只剩下兩站路。我提著旅行袋,下了火車,在晨光微曦中走出火車站。站在車站外面,我茫然四顧,不知到鵑姨的農場應該向哪一個方向走。看樣子,鵑姨並沒有到車站來接我;或者,她根本沒有收到我的電報。猶豫中,我正想去問問人看,突然,有一輛台灣最常見的那種三輪板車,停到我的面前。踩著車子的是個戴斗笠的年輕人,他用很標準的國語問我:

  「你是不是江小姐?」「對了!」我說。「李太太叫我來接你!」

  李太太一定指的是鵑姨。我看看那板車,遲疑著是不是要坐上去,那車伕已不耐煩的望著我,指指車子說:

  「上來哦!」我跨上板車,把旅行袋放在車上,自己坐在板車的鐵欄杆上。車子立即向前走去。我在曉色中四面眺望,到處都是菜田,綠油油的,新翻的泥土呈灰褐色,暴露在初升旭日之下。板車沿著一條並不太窄的黃土路向南進行,極目看去,這條路好像可以通到世界的盡頭。菜田里已經有著早起的農人和農婦在彎著腰工作,低覆著斗笠,赤著腳,好像除了田地外對什麼都不關心,車子走過,並沒有人抬起頭來注視我。

  太陽漸漸上升,我戴起了我的大草帽,這在台北最大的帽席店裡購買的草帽和那些農人的斗笠真不可同日而語。草帽上綴著塑膠的人造假花——一束玫瑰和一枝鈴蘭,紮在下巴上的是粉紅色的大綢結。鄉間的空氣是出奇的清新,只是帶著濃厚的水肥味道,有些兒殺風景。我奇怪農人們為什麼不用化學肥代替水肥。車子走了半小時,還沒有到達目的地。我望望車伕的背脊,一件已發黃的汗衫,上面並沒有汗漬,顯然我對他而言是太輕了。我想問他還有多久可以到,但他埋著頭踩車,似乎只有踩車子是他唯一的任務,我也就縮口不問了。鵑姨竟然居住在如此荒僻的鄉間,使我殊覺不解;一個獨身女人,手邊還有一點錢,為什麼不在城市中定居,而偏偏到鄉下來種花養草呢?如果對花草有興趣,在城市裡照樣可以弄一個小花園,何苦一定要住在窮鄉僻壤裡呢?但是,從我有記憶力起,就覺得鵑姨不同於一般女人,自也不能用普通的眼光來衡量她了。鵑姨是媽媽唯一的妹妹,但是長得比媽媽好看,媽常說我長得有幾分像鵑姨,或者也由於這原因,鵑姨對我也比對弟妹們親熱些。鵑姨只比媽媽小兩歲,今年應該是四十五歲。據說她年輕時很美,但是在婚姻上卻很反常。她一直沒有結婚,到台灣之後,她已三十幾歲,才嫁給一個比她大三十歲的老頭子,許多人說她這次婚姻是看上了那老人的錢。五年前老人去世,她得到一筆遺產。葬了老人之後,她就南來買了一塊地,培養花木,並且有一個很小很小的農場。自從她離開台北,我們就很少看到她了,只有過年的時候,她會到台北去和我們團聚幾天,用巨額的壓歲錢把我和弟妹的口袋都塞得滿滿的。車子停在一個農莊前面,一大片黃土的空地,裡面有幾排磚造的平房,車伕煞住了車,跳下車來說:

  「到了!」到了?這就是鵑姨的家。我跨下車子,好奇地四面張望。空地的一邊是牛欄,有兩條大牛和一條小牛正在安閒的吃著稻草。滿地跑著雞群,雞捨就緊貼在牛欄的旁邊,牛欄雞捨的對面是正房,正是農村的那種房子,磚牆,瓦頂,簡單的窗子和門。空氣裡瀰漫著稻草味和雞牛的腥氣,我側頭看去,在我身邊就堆著兩個人高的稻草堆。我打量著四周,一陣狗吠突然爆發的在我身後響起,我回頭一看,一隻黃毛的大狗正窮兇惡極的對我衝來。我大吃一驚,慌忙跑開幾步。狗吠顯然驚動了屋裡的人,我看到鵑姨從一扇門裡跑出來,看到我,她高興的叫著:「小堇,你到底來了!」說著她又轉頭去呼叱那隻狗:「威利,不許叫!走開!」我向鵑姨跑去,但那隻狗對我齜牙露齒,喉嚨裡嗚嗚不停,使我害怕。鵑姨叫:「阿德,把威利拴起來吧!」

  那個接我來的車伕大踏步走上前來,原來他名叫阿德。他伸出一隻結實而黝黑的手,一把握住了那隻狗的頸項,把它連拖帶拉的弄走了。我走到鵑姨身邊,鵑姨立即用手攬住了我的腰,親切的說:「爸爸媽媽都好嗎?」「好。」我說。我跟著鵑姨走進一間房間。這房子外表看起來雖粗糙,裡面卻也潔淨雅致,牆粉得很白,窗格漆成淡綠色,居然也講究的釘了紗窗和紗門。這間顯然是鵑姨的臥室,一張大床,一個簡單的衣櫥,還有一張書桌,兩把椅子,如此而已。我放下旅行袋,脫掉草帽,鵑姨握住了我的手臂,仔細的望著我說:「讓我看看,怎麼,好像比過年的時候瘦了點嘛!」

  我的臉有些發熱,最近確實瘦了,都是和端平鬧彆扭的。我笑笑,掩飾的說:「天氣太熱,我一到夏天體重就減輕。」

  「是嗎?不要緊。」鵑姨愉快的說:「在我這兒過一個夏天,包管你胖起來!」天呀!鵑姨以為我會住一個夏天呢!事實上,我現在已經在懊悔這次南下之行了。端平今天一定會去找我,知道我走了他會怎麼樣呢?或者一氣之下,就更去找別的女孩子,他就是那種個性的人!我心中癢癢的,開始覺得自己走開是很不智的,恨不得立即回台北去。

  「坐火車累了嗎?」「不累。」我振作了一下,望著鵑姨。她穿著一件粗布的藍條子衣服,寬寬大大的,衣領漿得很挺。頭髮在腦後束了一個髻,用一根大發針插著,攔腰繫著條帶子,一種標準的農家裝束,樸實無華。但卻很漂亮,很適合於她,給人一種親切而安適的感覺。「如果不累,到你的房間來看看吧,半夜三更接著電報,嚇了我一跳,以為出了什麼事呢,原來是通知我你來了,趕緊準備了一間房子,看看缺什麼,讓阿德到高雄去給你買。」

  穿過了鵑姨房間的一道小門,通過另一間房間,就到了我的屋子,有一扇門直通廣場,有兩扇大窗子。房內光線明亮,最觸目的,是一張書桌上放著一個竹筒做的花瓶,瓶內插著一束玫瑰,繞室花香,令我精神一振。那朵朵玫瑰上還沾著晨露,顯然是清晨才採下來的。我歡呼一聲,衝到桌前,湊過去一陣亂嗅,叫著說:

  「多好的玫瑰!」「自己花圃裡的,要多少有多少!」鵑姨微笑的說。

  我望著那新奇的花瓶,事實上,那只是一個竹筒,上面雕刻著龍飛鳳舞的兩個大字:「勁節」。鵑姨不在意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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