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花瓶是阿德做的。」
阿德?那個又粗又黑的小子?我有些奇怪,但沒說什麼。室內的佈置大約和鵑姨房裡差不多,一個帶著大玻璃鏡的梳妝台顯然是從鵑姨房裡移來的。床上鋪著潔白的被單,我在床上坐下去,一種鬆脆的聲音簌簌的響起來,我掀開被單,原來底下墊著厚厚的一層稻草。鵑姨說:
「墊稻草比棉絮舒服,你試試看。」
「哦,好極了,鵑姨。」
「我說你先洗個臉,然後睡一覺,吃完午飯,你可以到花圃去看看。」鵑姨說,一面揚著聲音喊:「阿花!阿花!」
聽這個名字,我以為她在叫小貓或是小狗,但應聲而來的,卻是個十四、五歲,白白淨淨的小丫頭。鵑姨要她給我倒盆洗臉水來。我這樣被人侍候,覺得有點不安,想要自己去弄水,鵑姨說:「這兒沒有自來水,只有井水,你讓她去弄,她整天都沒事幹。」後來我才知道阿花是鵑姨用五千元買來的,她的養父要把她賣到高雄的私娼寮裡,鵑姨就花了五千元,把她接了過來。洗了臉,我真的有點倦了。在火車上一直想著和端平的事,根本就沒闔過眼,現在確實累了,連打了兩個哈欠,鵑姨問我要不要吃東西?我在火車上吃過兩個麵包,現在一點都不餓。鵑姨拍拍我的肩膀,就出去了。我關上房門,往床上一躺,那簌簌的稻草聲使人鬆懈,那觸鼻而來的草香也令人醺然。我闔上眼睛,端平的臉又跑到我的腦中來了,我猜測著他找不到我之後會怎樣,又懊惱著不該輕率地離開他,帶著這種懷念而忐忑的情緒,我朦朦朧朧地睡著了。
二
我做了許多個夢,斷斷續續的。每個夢裡都有端平的臉,他像個幽靈似的纏繞著我,使我睡不安穩。然後,我醒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從窗口透進來的斜斜的日光,然後我看到窗外的遠山,和近處牛欄的一角。一時間,我有些懵懂,不知道自己置身何方。我轉側了一下,從床上探起半個身子來,於是,我看到阿花正坐在門邊的椅子裡,在靜靜的縫紉著什麼,看到我醒來,她立即站起身,笑吟吟的說:
「你睡了好久,現在都快三點鐘了。」
是嗎?我以為我不過睡了五分鐘呢!我下了床,伸個懶腰,發現洗臉架上已經放好了一盆清水,沒想到我下鄉來反而被人侍候了。我望望阿花問:
「你縫什麼?」「窗簾。阿德哥到高雄買來的。」
我看看那毫無遮攔的窗子,確實,窗簾是一些很需要的東西,鵑姨想得真周到。洗了臉,梳梳頭髮,鵑姨推門而入,望著我微笑。「唔,」她很得意似的說:「睡得真好,像個小嬰兒,餓了吧?」不錯,我肚子裡正在咕嚕咕嚕的叫著,我帶著點怯意的對鵑姨微微一笑。還沒說什麼,一個「阿巴桑」就托著個盤進來了,裡面裝著飯和菜,熱氣騰騰的。我有些詫異,還有更多的不安,我說:「哦,鵑姨,真不用這樣。」
「吃吧!」鵑姨說,像是個縱容的母親。我開始吃飯,鵑姨用手托著頭,津津有味的看著我吃。我說:
「鵑姨,你怎麼沒有孩子?」
鵑姨愣了一下,說:「有些人命中注定沒有孩子,就像我。」
「你喜歡孩子嗎?」我再問。
「非常非常喜歡。」鵑姨說,慈愛的望著我,彷彿我就是她的孩子一般,忽然間,我瞭解了鵑姨的那份寂寞,顯然她很高興我給她帶來的這份忙碌,看樣子,我的來訪給了她一個意外的驚喜。
吃過了飯,鵑姨帶我去看她的花圃。室外的陽光十分厲害,我戴上草帽,鵑姨卻什麼都沒戴。我們走過廣場,又通過一片小小的竹林,林內有一條踐踏出來的小路,小路兩邊仍然茁長著青草。竹林外,就是一片廣闊的花圃,四面用竹籬笆圍著,籬笆上爬滿了一種我叫不出名目來的大朵的黃色爬籐花。籬門旁邊有一架老式的,用人工踩動的水車,這時候,一個赤著上身的男人,戴著斗笠,正俯身在修理那水車的軸,鵑姨站住說:「怎麼樣?阿德,壞得很厲害嗎?」
阿德迅速的站直了身子,轉頭看看我和鵑姨,把斗笠往後面推了推,露出粗黑的兩道眉毛,搖搖頭說:
「不,已經快修好了,等太陽下山的時候,就可以試試放水進去。」他站在那兒,寬寬的肩膀結實有力,褐色的皮膚在陽光照射下放射著一種古銅色的光,手臂上肌肉隆起,汗珠一顆顆亮亮的綴在他肩頭和胸膛上,充分的散漫著一種男性的氣息。我不禁被他那鐵鑄般的軀體弄呆了。這使我又想起端平,那白皙溫雅的面貌,和面前這個黝黑粗壯的人是多麼強烈的對比!「今天的花怎樣?」鵑姨問。
「一切都好。」阿德說,走過去把籬笆門打開,那門是用鐵絲絆在柱子上的。我和鵑姨走了進去,一眼看到的,紅黃白雜成一片,觸鼻花香。在隆起的花畦上,大部分栽植著玫瑰,有深紅、粉紅和白色三種,大朵的,小朵的,半開的,全開的,簡直美不勝收。鵑姨指著告訴我,哪一種是薔薇,哪一種是玫瑰,以及中國玫瑰和洋玫瑰之分。越過這一片玫瑰田,有一大片地培植著成方塊形的朝鮮草。接著是各種不同顏色的扶桑花、木槿花和萬年青、變色草。再過去是各式菊花,大部分都沒有花,只有枝葉,因為還沒有到菊花的季節。接著有冬天開的茶花、聖誕紅、天竺等。我們在群花中繞來繞去,走了不知道多少路,鵑姨耐心的告訴我各種植物的花期和栽培法,我對這些都不大留意,那五色斑斕的花朵已讓我目不暇給了。
在靠角落裡,有一間玻璃花房,我們走進去,花房中成排的放著花盆,裡面栽著比較珍貴,而在台灣較少見到的花木,大部分也都沒有花,只是各種綠色植物。鵑姨指示著告訴我:百合、鳶尾、苜蓿、鬱金香、金盞、蜀葵……還有各種吊在房裡的蘭花,有幾棵仙人掌,上面居然開出紅色的花朵。鵑姨笑著說:「這是阿德的成績,他把蘭花移植到仙人掌上來。」
「什麼?這紅色的是蘭花嗎?」我詫異的問。
「是的,它吸收仙人掌的養分生存。」
這真是生物界的奇跡!一種植物生長在另一種植物上面!我想,動物界也有這種情形:像寄居蟹、甚至人類也一樣,有種人就靠吸收別人的養分生存。想到這兒,我不禁啞然失笑了。走出花房,鵑姨又帶我參觀各種爬籐植物,蔦蘿、紫薇、喇叭花和常春籐,在一塊地方,成片的鋪滿了紫色、紅色和白色的小草花。鵑姨告訴我那叫作日日春,是一種隨處生長的野花,沒有什麼價值。但是我覺得很好看,比一些名貴的花好看。參觀完了花圃,鵑姨帶我從後面的一扇門出去,再把門用鐵絲絆好。我們沿著一片菜田的田埂繞出去,我知道那些菜田也是鵑姨的。又走了不遠,有一個水塘,塘裡有幾隻白鵝在游著水,塘邊有幾棵粗大的榕樹,垂著一條條的氣根,樹下看起來是涼陰陰的。我們過去站了一會兒,鵑姨說:
「塘裡養了吳郭魚,你有興趣可以來釣魚。」
「這塘也是你的嗎?」我問。
「是的。」從塘邊一繞過去,原來就是花圃的正門。阿德正踩在水車上面,把水車進花圃裡去,看到我們,他揮揮手示意,繼續踩著水車,兩隻大腳忙碌的一上一下工作著。鵑姨仰頭看看他,招呼著說:「差不多了,阿德!也休息一下吧!」
「就好了!」阿德說,仍然工作著,陽光在他赤裸的肩膀上反射。回到了屋裡,我解下草帽,在烈日下走了半天,我全身都是汗,連頭髮都濕漉漉的貼在額上,鵑姨卻相反的沒有一點汗,她望著我笑笑說:「到底是城市裡的孩子。」
我站到窗口去吹風,一面問:
「你請了多少人照顧花圃?」
「花圃?只有阿德。」「他弄得很好嘛!」我說。
「主要因為他有興趣,他——」鵑姨想說什麼,看了我一眼又嚥回去了,只說:「他的人很不錯!」
太陽落山後,天邊是一片絢麗的紅色,還夾帶著大塊大塊的玫瑰紫,美得出奇。我站在廣場上,看阿花喂雞;那只窮兇惡極的狗經過一天的時間,對我像是友善多了,但仍伏在牛欄前面,用一對懷疑的眼睛望著我。風吹在身上,涼爽而舒適。我望望前面的田野,和那片綠陰陰的竹林,不由自主的順著午後鵑姨帶我走的那條路走去。走進了竹林,我仰視著那不太高的竹子,聽著風吹竹動的聲音,感到內心出奇的寧靜,端平的影子不再困擾我了。忽然,我孩子氣的想數數這竹林內到底有幾枝竹子,於是我跳蹦著在每枝竹子上碰一下,一面大聲數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