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年齡,詩堯足足比小雙大了十歲,快三十歲的人了,還和人家小姑娘嘔氣,真是越活越小了!」
「不是這麼說,」媽媽畢竟有點偏心兒子。「別看詩堯在公司裡當上了副理,年齡也不小了。他那騾子脾氣,卻是從小養成的,已經根深柢固,沒辦法改了!何況小雙年紀雖小,說起話來也很鋒利呢!」「還是詩堯不對,人家是客,投奔到我們家來,心先怯了,又是女孩子,天生心眼就小些,詩堯不好好招待人家,還去刺激人家,難怪小雙要生氣了!」奶奶說。這才堵住了媽媽的嘴。不是我偏小雙,我倒覺得奶奶說的才是一句公道話。
可是,家裡有兩個見面不說話的人,總是相當彆扭的。好在,這僵局在有一天晚上,總算是打破了。
那天晚飯之後,大家都在客廳裡坐著,奶奶還是在打我那件藍白格子的毛衣。電視機開著,飯後無事,大家自然而然的看著電視,那正是電視廣告界所謂的「黃金時間」,三家電視台都在比賽似的播「連續劇」。小雙一向對連續劇的興趣不大,因為大家都看,她也就跟著看看,忽然間,她納悶的說:「為什麼劇中人說話都要說兩次?」
「怎麼講?」詩晴不解的問。
「你瞧,」小雙說:「那老太太說:『這是怎麼的啦?怎麼的啦?』那姑奶奶就接一句:『是呀,咱們是得罪誰啦?得罪誰啦?』那老太爺就跟著說:『真是的,真是的,氣死我了!氣死我了!』那大小姐就說:『我寧願不要活了,不要活了!』二小姐又說:『姐姐,你就認命了吧,認命了吧!』你們瞧,他們每個人都要說兩次,這是什麼道理?」
她不說,我們也不覺得,她這一說,我們就都聽出來了。剛好電視裡的一個飾潑婦的女角正在哭著嚷:
「你們把我殺了好了!殺了好了!不殺的就不是人!不殺的就不是人!算你們沒種!算你們沒種!」
爸爸第一個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回頭對小雙說:「你不知道嗎?這才叫做雙聲帶!」
奶奶和媽媽也都笑了起來,詩堯尤其忍不住要笑。詩晴卻瞪著對眼睛,有些不高興,對小雙說:
「你不懂,那個時代的人,講話就是這樣的!」
「胡說八道!」奶奶接了口:「它演的是民國初年,就是我年輕的時代,沒聽說過講話要這樣講的!」
媽媽回頭望著詩堯,邊笑邊說:
「詩堯,你們電視公司怎麼弄的?別看小雙提出的是個小問題,倒也值得研究!」詩堯極力忍住笑,說:
「別問我,我可管不了連續劇的台詞,要問,去問編劇!」說著,他用手指著李謙。這一來,別說有多尷尬了,大家都望著李謙,又要笑,又要忍。李謙呢,漲紅了臉,直著脖子,瞪著眼珠子,鼓著嘴,也不知是在生氣呢,還是在不好意思。小雙「哎呀」的一聲叫了出來,慌忙對李謙說:
「我不知道是你編劇的,對不起,」她頓了頓,又說:「不過,即使我知道,我還是會問你!真的,他們幹嘛要說兩次呢?」李謙可沒辦法沉默了,他挺了挺胸,一臉的無可奈何,聲音裡充滿牢騷,大聲的說:
「我有什麼辦法?這個連續劇又不是我一個人寫的,我們有五個編劇,第一個就寫成了雙聲帶,跟下來的只好援例,這問題我早就發現了,提出來討論的時候,我們那位編劇前輩對我說:『小老弟,你省省吧!咱們編一集劇本拿多少錢?每一句對白都求乾脆了當,你有多少情節來發展?這麼單純的故事,如何去拖它個一年半載!』好吧,他們拖,我也拖,這對白就成了這個樣兒了!」李謙直視著小雙,又坦白的加了句:「我這集還只有雙聲帶,你還沒聽過三聲帶四聲帶的呢!」
我們都忍不住笑了起來,這次,李謙自己也笑了個不亦樂乎。詩晴最沒骨頭,先前還護著李謙講話,現在看到李謙笑,她就也跟著笑了起來。一時間,滿屋子笑成了一團。笑,是一件最具傳染性,也最能化解尷尬和彆扭的東西。我注意到詩堯一面笑著,一面瞅了小雙一眼,小雙正好也抬起頭來,兩人的眼光就碰了個正著。詩堯臉上的笑意立刻就加深了幾分,這種情況下,小雙可沒辦法繃臉,她的臉微微一紅,接著就噗哧一笑,把頭低了下去。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臉是對著李謙,眼光卻對詩堯溜了一轉。
「所以我們的電視節目總不能生活化,」她說:「你看,他們演的是民國初年的事,女演員還都畫了眼線,塗了眼影膏,病得快死時也照樣漂漂亮亮。」
「我們的電視是唯美派!」詩堯說,嘴角卻帶著股濃厚的、自嘲的意味。「唯美嗎?」小雙清脆的接口:「我昨晚看到一個綜藝節目,有個男演員化裝成女的,搽了滿臉的胭脂粉,腰上繫了一條草裙,扭呀扭的出來跳草裙舞……」
「對了,我也看到了,」奶奶接口:「你說得還太文雅了點,我最不能忍受的是他那兩條大毛腿……」
「哈!」我可忍不住插嘴了:「所以我常說,家裡有電視機,並不是一定就要看,開關者也,可開可關也。」「講起我們的電視節目,」詩堯的臉色忽然沉重了起來。「也實在有很多難言的苦衷,我剛回國的時候,爸,你知道,我有多少抱負、多少計劃,可是一接手,才知道困難重重。公司裡最看重的是廣告客戶,什麼洗髮精、口香糖的老闆都是大祖宗,這些祖宗們絕不會去看什麼電視樂府,或者自然奇觀,他們就喜歡大毛腿,就喜歡草裙舞,就喜歡尖聲嗲氣的對白。這些廣告客戶已經夠影響進步了,偏偏管得著電視節目的機構又特別多。這個說一句話,那個說一句話,公司全要應付,一會兒男演員的頭髮太長了,一會兒女演員的裙子太短了,一會兒說暴力武打的節目太多,一會兒又說靡靡之音的歌唱太多……這樣弄下來,電視節目是動輒得咎,簡直不知何去何從。到現在,一個最基本的問題就無法解決:電視,到底是個娛樂工具,還是個教育工具?」
我望著詩堯,我這個哥哥,如此長篇大論的發表談話的機會還實在不多,難得他今晚有這種興致!我正想也發表幾句「意見」,還沒開口,小雙已經清清楚楚的說了:
「難道我們不能寓教於樂嗎?在高雄的時候,我們家過得清苦,家裡沒電視,我也不覺得。到了這兒,看到你們天天看電視,我也跟著看,覺得最好的節目,莫過於華德迪斯耐的彩色世界!那是娛樂,也是教育,有最美的畫面,有最富人情味的故事。這種節目,才真正是『唯美派』的節目呢!人家華德迪斯耐做得出來,為什麼我們就做不出來?如果有這種節目,我包管廣告客戶要看,普通觀眾要看,大人要看,小孩也要看!」「說得好!」詩堯激動的往前邁了兩步,連他的「跛腳」都沒有去掩飾。「你知道世界上有幾個華德迪斯耐?你知道人家為了一個電視片肯花多少製作費?別說我們缺乏一個像華德迪斯耐這樣的人才,即使有這樣的人才,在製作費的限制下,在各種規定下,在許多忌諱下,恐怕也沒辦法行得通!」
「我不懂。」小雙說。「拍攝一朵花的綻放,要拍攝幾十小時,拍一隻蝴蝶的蛻變,要拍攝上一兩個月,試問,我們有這種魄力嗎?我自己在企劃部,我所企劃的東西,百分之八十被否決,太深了,製作費太高了,沒有廣告客戶提供!我想弄一個新聞人物專訪,專門訪問最深入的問題,別人所不談的問題,上面說有揭人隱私之嫌。我想真正拍攝一些有關漁民、鹽民、山地居民的介紹,卻又要申請入山證,申請批淮,麻煩萬狀!好吧,我說,作一點類似神仙家庭和太空仙女戀那種純娛樂性的東西,劇本寫了六個月,完全不倫不類!有時,我甚至懷疑,我們是不是一個有幽默感的民族!」
「哎呀!哎呀!」奶奶不耐煩了,伸著懶腰,她大聲的說:「詩堯,你怎麼有這麼多牢騷?」
「奶奶,」小雙溫柔的叫:「你別打斷他,我聽得很有興趣,我從不知道電視界那麼複雜!」
「你不知道,」詩堯說:「你不知道的事還多著呢!剛剛你說李謙寫的劇本是雙聲帶,這還是有劇本,現場臨時寫劇本的事還多著呢!」「哦!」小雙的眼珠睜得圓圓的。「那麼演員怎麼體會他今天演的角色的心情呢?」「所以了!我們的演員都是天才!」
小雙默然了,電視裡的連續劇也播完了。忽然間,小雙又揚起頭來:「還有一件事,我百思而不得其解,為什麼民國初年的戲劇,幕後配樂居然是歐美目前流行的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