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錯了,」我打斷她。「哥哥學的並不是音樂,在國內,他學的是新聞,大學畢業,他到美國去專攻大眾傳播,被電視公司看中,高薪聘回來當企劃部副理的。音樂,只是他從小喜歡的一種嗜好而已。他說音樂只能用來陶情養性,假如用來謀生,非餓死不可。」
小雙愣愣的看著我,半晌才說了句:
「哦!原來他不學音樂,怎麼會懂那麼多呢!」
「你還沒告訴我,你怎麼考他的?」我急著追問。
「也沒什麼,」小雙低歎了一聲。「我只是故意彈錯了幾個音,一般人是聽不出來的。」她繼續剝著玉蜀黍。「他說我驕傲,也是真的,除了音樂,我沒有第二樣可驕傲的東西了。而現在,即使音樂………」她嚥住了,又低歎了一聲。「從此,我不敢再小看任何人了。」
「哥哥是個多方面的奇才。」我忍不住要幫詩堯吹噓和解釋。「音樂、繪畫、文學,他都很有研究。可惜小時一場小兒麻痺症,使他跛了一條腳,成為他一生恨事,爸爸媽媽和奶奶,都感到遺憾,難免就特別寵他,因此,把他的脾氣弄得又古怪又難纏又暴躁,可是,他的心是很好的。小雙,你可別因為早上這一鬧,就和他生起氣來。將來你跟他處久了,你就會發現他其實是很和氣的。」
「和氣嗎?」小雙睜著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我。我立即又在她那白皙的臉龐上,看到昨晚的那種冷漠和孤傲。「我不認為他很和氣,但是,你放心,我不會和他再吵,我會對他——敬鬼神而遠之。」她站了起來,拿起剝好的玉蜀黍,逕自走往廚房裡去了。我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門邊,忽然間,有股寒意從我背脊上冒了出來,在那一剎那,我有種奇異的感覺,覺得杜小雙,這個女孩,會和我們家結下一段恩怨,或者,會帶來什麼陰暗的影子。因為,她有多麼奇怪的個性,熱情的時候像火,溫柔的時候像水,寒冷的時候像冰!
晚餐前,爸爸回來了。詩堯也回來了,我注意到,他回家後就進了臥房,和小雙一句話也沒說,好像彼此不認識似的。直到吃晚飯,他才從臥室出來。詩晴和李謙也一塊兒回來了,圍著餐桌,我們家一到晚上,總是熱熱鬧鬧的。席間,媽媽和奶奶都不住口的誇小雙,爸爸卻沉吟的看著小雙,一直皺著眉在想心事,半天,才突然決心的說了句:
「進補習學校,今年夏天考大學!」
小雙一愣,立即抬起頭來。
「我不考大學,」她簡短的說:「我要找工作。」
「小雙!」爸爸喊。「你才十八歲,能找什麼工作?如果你爸爸在世,他一定會要你念大學。」
「我爸爸在世,也不會讓我念大學。」小雙堅決的說:「他常說,大學裡教我的,不會比他教我的更多。」
「可是,你爸爸已經死了,不再能教你了,是不是?」爸爸忍耐的說。「是的,」小雙垂著眼瞼,恭敬而堅定。「朱伯伯,請您讓我自己決定我的未來,我明白我在做些什麼。你們已經給了我太多,我生來孤苦,不敢多所苛求,命定給我的,我只能默默承受,幸福太多,只怕反遭天忌。」
爸爸呆了,似乎不相信這話是從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嘴裡吐出來的,只是愣愣的看著小雙。我心中一動,就不自禁的對詩堯望去,詩堯的臉色發白了,他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又硬生生的嚥了回去,眉頭緊鎖著,他一個勁兒的伸筷子在湯碗裡夾菜。奶奶發覺空氣有點沉悶,就不解的嚷了起來:「這有什麼了不起,不念大學就不念大學吧!本來女子無才便是德,不是我老古董不開明,女孩兒家唸書也不過念個幌子吧,有什麼用呢?心珮,你還不是大學畢業,學了個什麼什麼語文………」「東方語文學系!」媽媽笑著說。
「管他什麼東方西方南方北方,」奶奶倒水似的說:「我看你和冬瓜西瓜南瓜北瓜還接近得多,女人嘛,持家帶孩子最重要,念了書還是會戀愛,戀了愛就要嫁人,嫁了人就要大肚子,孩子一生啊,去你的東方西方南方北方,孩子就是全世界了!」「奶奶!」詩晴笑著嚷,「你怎麼這麼多嚕囌啊!」
「別嫌我嚕囌,」奶奶指著她。「趕明兒你還不是會生孩子!去年才大學畢業,明年就要結婚……」
「奶奶!」詩晴喊。「好,好,好,不說,不說。」奶奶笑著轉向小雙。「小雙,我給你撐腰,別念那些厚嘟嘟的洋文書,把好好的一雙眼睛念成大近視眼,有什麼好?你就跟著奶奶,學學打毛衣啊、做做針線啊……」「我要去找工作,」小雙輕聲說:「我不能在家閒著。」
「我不信你找得到工作。」爸爸說。
詩堯咳了一聲,抬頭望了望天花板。「我或者可以去問問電視樂團,他們會需要抄套譜的人。」他輕描淡寫的說。小雙緊緊的望著他。「不勞費心,」她的聲音冷冰冰的:「我自己會找。」
詩堯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他惡狠狠的瞪了她一眼,整晚,他沒有再對她說一句話。
我不能不佩服小雙,一星期後,她果然找到了工作,在一家音樂社專教鋼琴。我曾建議她乾脆利用家裡的鋼琴,在家收學生,免得大冷天往外跑,她只簡單乾脆的說:
「學生穿來穿去,會影響了朱家的生活。而且,我不動你哥哥的鋼琴。」我悶了。小雙一進朱家,就和詩堯鬧了個「勢不兩立」。以後呢?以後會怎樣呢?
第三章
那一段日子,小雙的闖入,成為我們家的一件大事,家裡幾乎每一個人,都受了小雙的影響。本來嘛,一個家庭忽然增加了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總要受到若干影響的。何況是像杜小雙那樣特殊的女孩子!特殊,是的,杜小雙不是一言兩語可以勾畫出來的那種人,她很沉靜很安詳,常常一整天不說什麼,但是,每當她有意見的時候,她也會侃侃而談。在家裡,她努力幫忙家務,沒幾天,就成為媽媽的左右手,成為奶奶心目裡的「淑女典型」,私下裡,她是我的閨中膩友,我在她面前沒有秘密,連雨農給我的信,我也和她分享。她才十八歲,我不相信她能夠體會愛情,可是,當她以欣喜和祝福的眼光望著我的時候,我體會到她深深懂得雨農對我的那份摯情。說真的,那段日子正是我情緒上的低潮,我不能忍受離別,而雨農卻在受預備軍官訓練,要七月才能退伍。我和雨農是同校同學,我念大一的時候他念大三,新生註冊的時候他就「釘」上了我,他常對我說,姻緣簿上,三百年前就注上了我們這一筆,所以他在一大群新生裡,一眼就「找」到了我。雨農學的是法律,他倒是個律師人才,死的都能被他說成活的。反正愛人的世界裡,管他真話假話,甜蜜的話總是動人的。那些日子裡,我和雨農一天一封信,逐漸的,我給雨農的信裡充滿了「杜小雙」的名字,而雨農給我的信裡,也充滿了他在營中新交的一個好友的名字:「盧友文」。
不記得雨農怎樣第一次提到盧友文,這名字是漸漸出現的,一次又一次,這名字充塞在每封信裡,盧友文是學文學的,他是個寫作上的奇才。盧友文今天一個人包辦了全連的壁報。盧友文有滿腦子希奇古怪的夢想,如果你和他談話,會談上一百年也談不完。盧友文被選為全連最漂亮的預官……
我握著那些信,對小雙大驚小怪的說:
「小雙,你看這個人是不是發瘋了?怎麼一個勁兒的盧友文盧友文,現在全世界流行什麼homosexuality,他們不要也鬧上同性戀了?」小雙抿著嘴角,對著我直笑,偏偏第二天,雨農給我的信裡說了一句:
「我開始和你的杜小雙吃醋了,我計算了一下,上封信裡,你提到她的名字達十二次之多,你最好對我老實招來,你是不是在和她鬧同性戀?」
這一下,小雙大笑了。小雙是難得一笑的人,本來嘛,像她這樣早年喪母、新近喪父、孤苦無依、寄人籬下的女孩子,要笑也不見得笑得出來。可是,雨農的信卻博得她一場好笑,笑完了,她握著我的胳膊說:
「詩卉,我雖然沒見過你的左雨農,但是,我知道,你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奶奶常說我們家的女孩是不害羞的,說戀愛就戀愛。詩晴和李謙,那時是打得火熱,李謙原是詩堯的中學同學,和詩晴倒也算是「青梅竹馬」,在詩晴念高中時,李謙常幫她補習英文,反正,這種補習是最容易變質的,一補二補,就把我這個「礙事鬼」趕出了屋子。李謙是政大外文系畢業的,本想拿獎學金出國,誰知念文學的根本別想弄到獎學金,他家只是中等家庭,更談不上自費出國,再加上詩晴又不想出國,於是,李謙畢業後找工作就頗費周章,最後只能到中學去教英文。直到詩堯從國外回來,進了電視公司,才給李謙找到一樣賺外快的好方法:寫電視劇本!這,竟成了李謙現在的主要收入。隨著連續劇的發達,三家電視公司的競爭,李謙的財源也滾滾而來,竟然小有積蓄,計劃明年年初和詩晴結婚了。話扯回來,杜小雙走進我們的家庭了。我說過,幾乎每個人都受了她的影響。自從第一天早上,她和詩堯吵翻了之後,有好長一段時間,他們兩個像冤家似的,見了面就躲開,即使都在客廳裡,兩人也不說話。爸爸和媽媽對這種情況也無可奈何,爸爸只不滿的說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