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還提幕後配樂呢!」我那個哥哥這一下可大大激動了起來,他手舞足蹈的說:「這問題我已經提出幾百次了,別人不重視,你有什麼辦法?清裝的戲劇,幕後有命運交響曲,演嫦娥奔月,可以配上史特勞斯的圓舞曲。我寫了報告,把事情弄嚴重了,這下改了,上星期演了一幕古裝戲,時代是秦朝,配樂總算是國樂了,一支蘇武牧羊。」
爸爸輕笑了一聲,接口說:
「那還好呢!上次卓文君在酒樓裡當爐,牆上出現大字的招貼;既賣花彫,又賣狀元紅,還有紹興灑,豈不知花彫、狀元紅都是紹興酒的一種,紹興原名會稽,一直到宋高宗時才改稱紹興,因紹興是宋高宗的年號。宋朝以前,並沒有紹興這地名。狀元這名稱起自唐宋年間的科舉制度,漢朝的卓文君,會賣起宋朝的酒來了,真是奇哉怪也。還好,牆上沒有貼出啤酒、威士忌和白蘭地!」
「我們還鬧過一個笑話呢!」李謙也不甘寂寞的開了口:「有次在一個大漢奸的辦公室裡,居然出現了大同鐵櫃,可見我們的國貨,銷售『多廣』,只不知道近年來才發達的大同公司,是不是『電話一來,服務就到』!」
「別少見多怪,」詩堯自嘲的撇撇嘴:「那漢奸一定早有先見之明,知道台灣會出個大同公司!」
那晚,大家就圍繞著電視的這個題目,談論了整個晚上,談得又愉快又熱鬧,把我那哥哥和姐夫「賴以維生」的「電視」給罵了個一塌又糊塗,而罵得最厲害的,就是我那專學電視的哥哥!最後,李謙告辭回家了,奶奶早已一個哈欠接一個哈欠的回房睡覺了。媽媽和爸爸也回房了,詩晴明天還要去航空公司上早班,也早早的睡了覺。客廳裡只剩下我、小雙,和詩堯,電視還沒關,一個著名的女歌星正在唱:
「小薇,小薇,天衣無縫。」
小雙愕然的問:「這又是什麼歌詞?小薇是件衣服嗎?」
「別傻了,當然是個女孩的名字。」我說。
小雙困惑的搖搖頭,再仔細的研究那歌詞:
「可以用天衣無縫四個字來描寫一個人嗎?」她問,望著詩堯。「你如果要這樣子去研究歌詞,恐怕一半以上的流行歌曲都是不通的。」「難道不能寫一點好的歌詞?」
「誰去寫?」「我記得……」小雙沉吟的說:「我爸爸生前曾經作了一支曲,他把詩經裡的詞句改寫為白話,寫了一支好美好美的歌。我們為什麼不學這種辦法來做呢?」
詩堯的眼睛深深的盯著她。
「我能聽嗎?」
小雙猶豫了一下,眼光輕輕的掠過了那架鋼琴,詩堯走過去,先關掉了那吵鬧的電視機,再走到鋼琴邊,他揭開了琴蓋,身子靠在琴上,他疑視著小雙,用一種我從沒有聽過的,那麼溫柔的聲音說:「如果我得罪過你,我的鋼琴可沒得罪你啊!」
小雙低下頭去,悄然一笑。我忽然發現,她的微笑是那麼清麗,那麼動人的。再看我哥哥那份專注的眼神,那份鄭重的表情,我就心中怦的一跳,有種又意外又喜悅的情緒抓住了我,我覺得自己留在這室內是多餘的了。悄悄的,我移向門口,室內的兩個人,誰也沒有注意到我。小雙已經在鋼琴前坐了下來,她輕輕的彈了幾個音符,我無法離開了,那優美的音浪淹沒了我。在門邊的角落裡,我毫無聲息的蜷縮在那兒。「這支歌的名字叫『在水一方』。」小雙低語,手指熟練的滑過琴鍵。「是詩經裡的一句。整支歌,是根據詩經『蒹葭』改寫的。」然後,她低低的、柔柔的、慢慢的撫琴而歌:
「綠草蒼蒼,白霧茫茫,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我願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
無奈前有險灘,道路又遠又長,
我願順流而下,找尋她的方向,
卻見依稀彷彿,她在水的中央。
綠草萋萋,白霧迷離,
有位佳人,靠水而居。
我願逆流而上,與她輕言細語,
無奈前有險灘,道路曲折無已,
我願順流而下,找尋她的蹤跡,
卻見依稀彷彿,她在水中佇立。」
她唱完了,聲音裊裊柔柔,餘韻猶存。半晌,她沒有動,詩堯也沒有動,我躲在那兒,更不敢動。她的背脊挺直,面容嚴肅。依然是一襲黑衣,依然在髮際戴著那朵小白花,她的眼睛清柔如水,面頰白嫩細緻。鋼琴上有一盞燈,燈光正好射在她髮際眼底,給她罩上了另一種神秘的色彩,使她飄飄然、渺渺然,如真如幻。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在水一方」這支歌,那時,我就有個預感,杜小雙,她好像就是歌中那個女子,依稀彷彿,似近還遠,追之不到,覓之無蹤,真要去宛轉求之,她卻「在水一方」!而且,是很遙遠的一方呢!
第四章
四月間,天氣暖和了,雨季已成過去,陽光終日燦爛的照射在小院子裡,和窗欞上。五月,天氣熱了,我已換上了短袖襯衫,而院中的一棵小石榴花,綻開了一樹鮮艷的花朵。杜小雙是一月初來我家的,到五月中,她已經足足來了四個月了。這四個月間,小雙已由一位陌生人變成了我家的一分子,她的存在,就像我和詩晴的存在一樣,成為一件理所當然的事。隨著時間的流逝,隨著夏天的來臨,小雙的變化也是很明顯的。首先,她的面頰紅潤了,剛來台北時的那種不健康的蒼白,已被朱家溫暖的氣氛所趕跑。其次,她的笑容增加了,很少再看到她板著小臉,一副冷淡和倨傲的表情。現在,她總是笑吟吟的,總是閃著滿眼睛的光采,抖落著無數青春的喜悅。再有,她胖了,正像奶奶最初對她所許諾的;三個月之內,要她長得白白胖胖的!她並沒有真的「白白胖胖」,僅僅是稍稍豐腴了一些,她看起來,就更增加了幾分女性的嫵媚。小雙,每當我靜靜的注視著她的時候,我就不由自主的體會出中國成語的巧妙,什麼叫「我見猶憐」,什麼叫「楚楚動人」,什麼叫「冰肌玉骨」,什麼叫「風姿綽約」。無論如何,我仍然不認為小雙有什麼奪人的艷麗,她只是與生俱來就有份清雅脫俗的味道。這「味道」二字,卻只能意會,而不能言傳了。小雙在外表上,固然有了許多變化,可是,在個性上,她卻依然有她的固執和倔強。就拿她的「工作」來說吧,後來我們才弄清楚,她的工作性質,就是教授一些孩子們彈琴,那家「音樂社」類似一家私人的音樂學校,教鋼琴之外,也教吉他、電子琴、喇叭、鼓,和一些中國樂器。教授的地點,在一家樂器店的二樓。他們有間小教室,裡面有架蹩腳鋼琴。教鋼琴這門課,是必須個別教授的,以小雙的鋼琴和音樂修養,她的學生竟越收越多,工作時間也越來越長。可是,她的薪水卻並非計時收費,而是按月拿薪水,每月只有三千元。她常常中午就去上課,教到七、八點鐘,晚飯也沒吃,累得筋疲力盡的回來。詩堯有次不平的說:
「這根本是剝削勞力,如果你去當家庭教師,很可能教一個孩子就能拿三千元。」「算了,」小雙卻灑脫的說:「來學琴的很多都是苦孩子,家裡買不起琴,又有這份興趣,只能勉強湊合著學學,音樂社收他們的錢也很少。我不計較這些,許多人從早到晚的做工,還賺不到三千元一月呢!」
「你倒有個優點,總覺得自己比別人強!」詩堯說。
「人生要處處退一步想,」小雙微笑的說:「比上不足,總是比下有餘的。」她的話又似無意似有意的「扣」上詩堯的心病,詩堯就默不開腔了。詩堯是與眾不同的,詩堯並不那麼容易原諒「命運」,他曾私下咬著牙對我說,他是「比下不足,比上有餘。」的!老天,他真忘不掉他的跛腳!
看小雙奔波來,奔波去,不勝辛勞,詩堯忍不住又開了口:「家裡白放著一架鋼琴,我彈的時候也不多,你就乾脆把學生帶回家來吧!」「那怎麼行?」小雙揚著眉毛說:「家裡的生活多麼寧靜安詳,如果學生來了,從早到晚『多米梭米』的彈『拜爾、湯姆遜、索那提那』,不把人弄得頭發昏才怪!那些學生,並不是一上來就能彈西班牙狂想曲或幻想曲的!」
小雙這句話倒是實情,她既然固執於她的工作,大家也就不再干涉她。她的第二項固執是對她薪水的處理,發薪的第一個月,她就把三千元全部交給了媽媽。媽媽大吃一驚,說:
「你這是幹嘛?」「我看到詩晴和詩堯也把薪水交給您的,我既成為這家中的一份子,應該按規矩來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