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當,如此麻煩你!」
他銳利的盯著她。「你在生氣嗎?」「什麼話!」她的聲音更冷了。「為什麼要生氣呢?你幫我照顧了竹偉,我謝你還來不及,怎會生氣?」
他的眼珠深沉的,一瞬也不瞬的注視著她。那眼光如此緊迫,竟像帶著某種無形的熱力,在尖銳的刺進她內心深處去。「我被家裡給『扣』住了!」他說:「摩托車也被扣了,我並不是安心要失約!」「失約?」她自衛的、退避的、語氣含糊的說:「什麼失約?」
他像挨了一棒。原來……原來她根本不認為他們之間有約會!原來她沒有等待過,也沒有重視過他那一句話!怪不得她的臉色如此冷淡,她的神情如此漠然!殷超凡啊殷超凡,他叫著自己的名字,當你躺在床上做夢的時候,她根本已經忘記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你!本來嘛,只見過一面的陌生人,你憑什麼要求她記憶中有你?
「看樣子,」他自嘲的冷笑了一下。「我才真正是殷家的人,專門會——小題大作!」
她不懂他話裡的含意,但卻一眼看出了他感情上的狼狽,她的心就一下子沉進一湖溫軟的水裡去了。於是,她眼中不自覺的湧起了一片溫柔,聲音裡也帶著誠摯的關切。她說:
「手臂怎樣了?傷好了嗎?怎麼還綁著繃帶呢?有沒有看過醫生?」一連串的問題喚回了他的希望,本能的倔強卻使他嘲弄的回了一句:「原來你記得我是誰!」
她柔柔的看著他。他的心跳了,神志飄忽了,這眼光如此清亮,如此溫存,如此濛濛然,像霧裡的兩盞小燈,放射著幽柔如夢的微光。似乎在那兒作無言的低語:
「何苦找麻煩呵!」他的倔強粉碎了,他的自尊飛走了。他的心臟像迎風的帆,張開了,鼓滿了。「你沒吃飯,是嗎?」他問,生氣又充斥在他的眼睛裡。「我陪你吃點東西去!」「怎麼每次一見面,你就提議吃東西呢?」她笑了,左頰上那個小渦兒在跳躍著。「你把我們姐弟兩個,都當成了飯桶了嗎?」「吃飯是人生大事,有什麼不好?」他問,伸手拉住她的胳膊:「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她望著他。唉!不要去!你該躲開這個男孩子,你該保持距離,以策安全呵!但是,那張興高采烈的臉,那對充滿活力與期望的眼光,是這樣讓人無法拒絕呵!她點了點頭:
「等一等,讓我對竹偉交代一聲!」
她抱起竹偉的那些衣物,走進竹偉的房間。竹偉正蹲在地上,專心一致的彈著彈珠,那些彩色的玻璃球滾了一地,迎著燈光,像一地璀璨的星星。怎麼!即使是一些玻璃彈珠,也會綻放著如此美麗的光華!
「竹偉,」她說:「你看好家,不要出去,姐去吃點東西,馬上就回來,好不好?」竹偉抬頭看著她。「如果霍大哥來,我可不可以跟他出去呢?」
芷筠愣了愣。「霍大哥很忙,你不要去煩人家!」
「霍大哥是好人!」竹偉爭辯似的說:「我要跟霍大哥出去!霍大哥會講故事給我聽!」
「好吧!如果他願意帶你出去,」她勉強的說:「但是,如果你出去,一定要鎖好門!」
走出竹偉的房間,殷超凡正深思的站在那兒,沉吟的用牙齒半咬著嘴唇。「我們走吧!」她說。踏著夜霧,走出了那條小巷,街燈把他們的影子斜斜的投射在地上,一忽兒前,一忽兒後。殷超凡沒有叫車,只是深思的望著腳下的紅方磚,有好長一段時間,兩人都沒開口,然後,他忽然說:「霍大哥是個何許人?」
她怔了怔,微笑了。「一位鄰居而已。」鄰居「而已」!僅僅是個「而已」!他釋然了,精神全來了。揚起頭,他衝著她笑,伸手叫了計程車。
他們去了一家新開的咖啡館,名字叫「紅葉」,坐在幽柔的燈光下,他喝咖啡,給她叫了咖哩雞飯和牛肉茶。她一面吃著,一面打量他。今晚,他穿了件深咖啡色的襯衫,和同色的長褲。誰說男孩子的服裝不重要?
「你一定有一個很好的家庭!」她說。「你一定很得父母的喜歡!」「那個父母不喜歡子女呢?」他問:「可是,過分的寵愛往往會增加子女的負擔,你信嗎?」
她深沉的看了他一眼。
「人類是很難伺候的動物。當父母寵你的時候,你會覺得他們是負擔,一旦像我一樣,失去了父母的時候,想求這份負擔都求不到了。我常想,我和竹偉,好像彼此一直在給彼此負擔,但是,我們也享受這份負擔。愛的本身,就是有負擔的。」他情不自禁的動容了。
「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的女孩,」他由衷的說。「你總在美化你周圍的一切,不管那是好的還是壞的。但,你又擺脫不開一些無可奈何,你是矛盾的!」
「你呢?難道你從沒矛盾過?」她感動的問。
他微微一怔,靠在沙發裡,他認真的思想起來。
「是的,我矛盾,我一直是很矛盾的。無論學業或事業,我一天到晚在努力想開一條路徑,卻又順從家裡的意思去做他們要我做的事。我責備自己不夠獨立,卻又不忍心太獨立……」他頓住了,望著她。「你不會懂的,是不是?因為你那麼獨立!」「你錯了,」她輕聲說:「我並不獨立。」
「怎麼講?」他不解的:「你還不算獨立嗎?像你這樣年輕,已經挑起撫養弟弟的責任!」
「在外表看,是竹偉在倚賴我,」她望著桌上小花瓶裡的一枝玫瑰。「事實上,我也倚賴他。」
「我不懂。」「這沒什麼難懂,我倚賴他的倚賴我,因為有他的倚賴,我必須站得直,走得穩。如果沒有他的倚賴,我或者早就倒下去了。所以,我在倚賴他的倚賴我。」
他迷惑的望著她。「我說的,你總有理由去美化你周圍的一切。」他愣愣的說:「我希望,也有人能倚賴我。」
她揚起睫毛,眼珠像浸在水霧裡的黑葡萄。
「必然有人在倚賴你,」她微笑的,那小渦兒在面頰上輕漾。「愛你的人都倚賴你,我猜……」那笑意在她臉上更生動的化開。「愛你的人一定很多!」
「在目前,我只希望一個……」他低低的,自語似的說著。「嗯,哼!」她輕咳一聲,打斷了他。「告訴我你的事!」
「哪一方面?」「各方面!」「你要我向你背家譜嗎?我有三個姐姐,大姐二姐都出國了,也結婚了,三姐也快結婚了……」
「你也快了吧?」她打斷他。
「為什麼你認為我快了?」
「你父母一定急著抱孫子!中國的傳統觀念嘛!」
「事實上,我已經結婚了,而且有一個兒子了!」他注視著她,一本正經的。「真的?」她有些驚訝。
「當然是假的!」她笑了起來,他也笑了。空氣裡開始浮蕩著歡樂與融洽的氣息,他們不知不覺的談了很多很多。歡愉的時刻裡,時間似乎消逝得特別快,只一忽兒,夜色已深。但是,在室內那橙紅色的燈光下,他們仍然沒有覺察。從沒有享受過這樣的夜晚,從不知道也有這種寧靜柔美的人生!芷筠幾乎是感動的領略著這種嶄新的感覺,捕捉著每一個溫馨的剎那。在座位的右前方,有個女孩子一直在彈奏著電子琴,那輕柔的音符,跳躍在溫馨如夢的夜色裡。
「知道她彈的這支曲子嗎?」殷超凡問。
「不知道,我對音樂瞭解得很少。」
「那歌詞很美。」「念給我聽。」他凝視她,眼光專注而生動。沉思了一會兒,他終於輕聲的念了出來:「在認識你以前,世界是一片荒原,從認識你開始,世界是一個樂園!過去的許多歲月,對我像一縷輕煙,未來的無限生涯,因你而幸福無邊!你眼底一線光采,抵得住萬語千言,你唇邊小小一笑,就是我歡樂泉源!這世界上有個你,命運何等周全,這還不算稀奇,我卻有緣相見!」
他念完了,帶著個略略激動的眼神,他定定的望著她,他的臉微微的紅著,呼吸不平靜的鼓動著胸腔。她像是受了傳染,臉上發熱,而心跳加速。她的眼睛張得大大的,仔細的看著他。「我從不知道這支歌。」她說。「我也不知道。」他說。
「什麼?」「我五分鐘前想出來的!」
她的眼睛張得更大,一半是激動,一半是驚愕,她微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心裡卻在歎著氣;唉!這樣的男孩子,是上帝造來陷害女孩子的!你再不逃開他,你就會深陷進去,再也無從自拔了!她忽然跳了起來:「幾點鐘了?」「十一點!」「我的天!我要回去了!」她抓起了桌上的手袋。
他跟著站起來。「我送你回家!」「不!不!」她拚命搖頭。「我自己叫車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