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晚上一定要出去。」
「胡說八道!」章大夫來了,殷文淵也進來了,雅佩也進來了。一點點小傷口就可以勞師動眾,這是殷家的慣例!繃帶打開了,傷口又被重新消毒和包紮,折騰得他更痛楚。然後,章大夫取出兩管針藥,不由分說的給他注射了兩針。也好,針藥的效力大,晚上就一定沒事了,他可以出去,可以精神抖擻的去見那個小精靈……」「好了,」章大夫笑著說:「不用擔心什麼,不嚴重,我明天再來!」早就知道不嚴重!殷超凡沒好氣的想著,就是全家人都有小題大作的毛病!現在好了吧,打了針,總可以沒事了!他闔上眼睛,不知怎的,又昏昏沉沉的睡著了。
一覺醒來,室內靜悄悄的,一燈如豆。他慌忙想跳起來,身子卻被一隻軟綿綿的手壓住了,他張大眼睛,接觸到書婷笑吟吟的臉,和溫柔的凝視。
「別亂動!」她低語:「當心碰到傷口。」
「幾點了?」他迫不及待的問。
「快十一點了。」「晚上十一點嗎?」「當然,難道你以為是早上十一點?」
他愕然了!晚上有件大事要辦,他卻睡掉了!
「那個章大夫,他給我打了一針什麼鬼針?」
「鎮定劑。」書婷依然笑嘻嘻的。「伯母說你靜不住,章大夫認為你多睡一下就會好。你急什麼?反正自己家的公司,上不上班都沒關係,樂得趁此機會,多休息一下,是不是?」
你懂得什麼?他瞪著她,心裡突然好憤怒好懊喪好苦惱。然後,這些憤怒、懊喪,和苦惱匯合起來,變成一股強大的惆悵與失望,把他緊緊的捉住了。
「那個章大夫,我再也不准他碰我!」
「這才奇怪哩!」書婷笑著說:「自己受了傷,去怪章大夫,難怪三姐對我說,你的脾氣越來越古怪了!叫我對你敬鬼神而遠之呢!」那麼,你為什麼不「遠之」呢?殷超凡繼續瞪著書婷,嘴裡卻問不出口。但是,他這長久而無言的瞪視卻使書婷完全誤會了,她站在他面前,含笑的看著他,接著,就閃電般在他額上吻了一下,灑脫的把長髮一甩,說:
「傻瓜!我一向喜歡和鬼神打交道,你難道不懂嗎?」
殷超凡呆了,他是真的呆了。這不是第一次,書婷在他面前如此大膽,以前,或多或少可以引起他心裡的一陣漣漪,而現在,他卻微微的冷顫了一下。在他內心深處,並非沒有翻湧的浪潮,只是,那浪潮渴望擁卷的,卻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影子!
第四章
星期六下午,方靖倫通知芷筠要加班。
近來公司業務特別好,加班早在芷筠意料之中。方靖倫經營的是外銷成衣,以毛衣為主,夏天原該是淡季,今年卻一反往年,在一片經濟不景氣中,紡織業仍然堅挺著,這得歸功於女人,全世界的女性,都有基本的購衣狂,支持著時裝界永遠盛行不衰。芷筠一面打著英文書信,一面在想竹偉,還好今晨給他準備了便當,他不會挨餓。下班後,她該去西門町逛逛,給竹偉買幾件汗衫短褲。昨天,竹偉把唯一沒破的一件汗衫,當成擦鞋布,蘸了黑色鞋油,塗在他那雙早破得沒底了的黃皮鞋上。當她回家時,他還得意呢!鼻尖上、手上、身上全是鞋油,他卻揚著臉兒說:「姐,我自己擦鞋子!」
你能責備他嗎?尤其他用那一對期待著讚美的眼光望著你的時候?她低歎了一聲,把打好的信件放在一邊,再打第二封。等一疊信都打好了,她走進經理室,給方靖倫簽字。方靖論望著她走進來,白襯衫下繫著一條淺綠的裙子,她像枝頭新綻開的一抹嫩綠,未施脂粉的臉白皙而勻淨,安詳之中,卻依然在眉端眼底,帶著那抹揮之不去的憂鬱。他凝視她,想起會計小姐所說的,關於芷筠家中有個「瘋弟弟」的事。
「董芷筠,你坐一下。」他指著對面的椅子。
芷筠坐了下去,等著方靖倫看信。方靖倫很快的把幾封信都看完了,簽好字,他抬起頭來。沒有立即把信件交給芷筠去寄,他沉吟的玩弄著一把裁紙刀,從容的說:
「聽說你的家境不太好,是嗎?」
芷筠微微一驚。會計李小姐告訴過她,方靖倫曾經問起她的家世。當初應徵來這家公司上班,完全憑本領考試,方靖倫從沒有要她填過保證書或自傳一類的東西。但是,她前一個工作,卻丟在竹偉身上。據說,那公司裡盛傳,她全家都是「瘋子」。因此,當方靖倫一提起來,她就本能的瑟縮了一下,可是,她不想隱瞞什麼。自幼,她就知道,有兩件事是她永遠無法逃避的,一件是「命運」,一件是「真實」。
「是的,我父母都去世了,家裡只有我和弟弟。」她坦白的回答。「你弟弟身體不太好嗎?」方靖倫單刀直入的問。
她睜大著眼睛,望著他。這問題是難以答覆的。方靖倫迎視著這對猶豫而清朗的眸子,心裡已有了數,看樣子,傳言並非完全無稽。「算了,」他溫和的微笑著,帶著濃厚的、安慰的味道。「我並不是在調查你的家庭,只是想瞭解一下你的背景,你工作態度一直很好,我想……」他頓了頓,拉開抽屜,取出一個信封,從桌面上推到她的面前。
完了!芷筠想,老故事又重演了,那厚厚的信封,不用問,也知道裡面是錢,她被解雇了。凝視著方靖倫,她的嘴唇失去了血色,眼光裡有著被動的,逆來順受的,卻也是倔強的沉默。這眼光又使方靖倫心底漾起了那股難解的微瀾。這女孩是矛盾的!他想,她一方面在受命運的播弄,一方面又在抗拒著命運!「這裡面是一千元,」方靖倫柔和的看著她,盡量使聲音平靜而從容。「從這個月起,你每個月的薪水多加一千元,算是公司給你的全勤獎金!」
她的睫毛輕揚,眼睛閃亮了一下,意外而又驚喜的感覺激動了她,她的臉色由蒼白而轉為紅暈。方靖倫看著這張年輕的臉孔,忽然感到必須逃開她,否則,他會在她面前無以遁形了。「好了,」他粗聲說:「你去吧!」
她拿起信封,又拿了該寄的那些信,她望著他低俯的頭,忽然很快的說:「謝謝你!不過……」
不過什麼?他情不自已的抬起頭來,他接觸到她那坦白而真摯的眼光:「我弟弟身體很好,很結實,他並沒有病,也不是傳言的瘋狂,他只是——智商很低。」說完,她微笑了一下,又慈愛的加了一句:「他是個很好,很好,很好的弟弟!」她一連用了三個「很好」,似乎才能表達自己的感情。然後,掉轉身子,她走了。於是,這天下班後,芷筠沒有立刻回家。多了一千元!她更該給竹偉買東西了。去了西門町,她買了汗衫、短褲、襯衫、襪子、鞋子……幾乎用光了那一千元。抱著大包小包的東西,轉了兩趟公共汽車,她在暮色蒼茫中才回到家裡。
推開門,一個人影驀然閃到她面前,以為是竹偉,她正要說什麼,再一看,那深黝的黑眼珠,那挺直的鼻樑,那笑嘻嘻的嘴角……是殷超凡!
她的心臟猛然加速了跳動,血液一下子衝進了腦子裡。從上次摔跤到現在,幾天?五天了!他從沒有出現過,像是一顆流星一般,在她面前就那樣一閃而逝。她早以為,他已從她的世界裡消滅,再也不會出現了。可是,現在,他來了,他竟然又來了!如果他那天晚上,不那麼肯定而堅決的拋下一句話:「我明天晚上來看你!」她決不會去等待他,也決不會去期盼他。人,只要不期望,就不會失望。原以為他「一定」會來,他「居然」不來,她就覺得自己被嘲弄、被傷害了。她為自己的認真生氣,她也為自己的期待而生氣,人家順口一句話,你就認了真!別人為什麼一定要再見到你呢?你只是個卑微、渺小的女孩!但是,那等待中的分分秒秒,竟會變得那樣漫長而難耐!生平第一次,知道時間也會像刀子般割痛人心的。而現在,她已從那朦朧的痛楚中恢復了,他卻又帶著毫不在乎的笑容出現了!想必,今晚又「路過」了這兒,忽然心血來潮,想看看那對奇怪的姐弟吧!她走到桌邊,把手裡的東西堆在桌上,臉色是莊重的,嚴肅的,不苟言笑的。
「竹偉呢?」她問。像是在回答她的問話,竹偉的腦袋從臥室中伸了出來,笑嘻嘻的說:「姐,殷大哥帶我去吃了牛肉麵,還送了我好多彈珠兒!」他捧著一手的彈珠給芷筠看,得意得眼睛都亮了,就這樣說了一句,他就縮回身子去,在屋裡一個人興高采烈的玩起彈珠來了。殷超凡望著芷筠:「我下午就來了,以為星期六下午,你不會上班,誰知左等你也不回來,右等你也不回來,竹偉一直叫肚子餓,我就乾脆帶他出去吃了牛肉麵!你猜他吃了幾碗?」他揚著眉毛:「三大碗,你信嗎?」她望著他。下午就來了?難道是特地來看她的嗎?唉!少胡思亂想吧,即使是特地,又怎樣呢?他屬於另一個世界,另一個遙遠的世界!她張開嘴,聲音冷冰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