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文淵往前邁了一步,站在兒子床前,他把手溫和的按在殷超凡的額上,很嚴肅,很誠懇的說:
「超凡,你先養病要緊,不要胡思亂想!女孩子,只是男人生命的一部份,永遠不可能成為全部!只有沒出息的男人才為女孩子顛三倒四,你是個有前途、有事業、有光明遠景的孩子,何必念念不忘董芷筠呢?」
殷超凡睜大了眼睛,那恐懼的感覺在他心裡越來越重,終於扭痛了他的神經,震撼了他的心靈,他用力擺頭,摔開了父親的手,他奮力想掙扎起來,嘴裡狂叫著:
「你們把芷筠怎麼樣了?芷筠!她在那兒?她為什麼不來?芷筠!」「哎呀!哎呀!」殷太太慌忙按住他,焦灼的喊:「你別亂動呀,等會兒又把傷口弄痛了!那個董芷筠從來沒來過呀!我們誰也不知道她在哪兒!她的弟弟打了你,她大概害怕了,還敢來這兒嗎?」殷太太語無倫次的說著:「她一定帶著弟弟逃跑了,誰知道她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呀?天下女孩子多著呢,你別急呀……」殷超凡躺著,那石膏限制了他,那週身的痛楚撕裂著他。他只能被動的、無助的躺著。但是他那原已紅潤潤的面頰逐漸蒼白了,額上慢慢的沁出了冷汗。他不再叫喊,只是睜大眼睛,低沉,痛楚,固執,而堅決的說:
「我要見芷筠!殷家沒有做不到的事,那麼,請你們把芷筠找來!我非要見她不可!我有話要跟她談!」
殷文淵急了,他在兒子床前的沙發上坐了下來,盯著殷超凡的眼睛,他急迫的想著對策:
「超凡,你和芷筠吵了架,對不對?」
殷超凡的眼睛睜得更大了。雖然這些日子以來,自己一直在痛苦中神志不清,但是,那天早上所發生的一切,卻始終清晰得如在目前。「是的。」他的嘴唇乾燥而枯裂。特別護士用棉花棒蘸了水,塗在他的嘴唇上。「還記得是為了什麼嗎?」殷文淵問。
「是……是我的錯,我冤枉她!竹偉為了保護她,只能打我!」殷文淵倒抽了一口冷氣,他連是為了霍立峰,都不願說出來呵!寧願自己一肩挑掉所有的責任!看樣子,他根本不瞭解這一代的孩子,既不瞭解董芷筠,也不瞭解自己的兒子!愛情?真的愛情是什麼?他迷糊了起來。
「超凡!」他勉強而困難的說:「你保留了很多,是不是?原因是你撞到她和霍立峰在一起,你們吵起來,竹偉打了你!這原因我們可以不再去追究了,我想,董芷筠是……是……」他忽然結舌起來,用了很大的力量,仍然說不出芷筠的壞話。半晌,才轉了一個彎說:「如果你冤枉了芷筠,她負氣也不會再來見你!如果你沒冤枉她,她就沒有臉來見你了!所以,不管怎麼樣,她都不會來了。超凡,你懂嗎?你就從此死了這條心吧!」殷超凡用心的聽著,他的眼睛充了血,眼白髮紅了,他克制著自己,但是,嘴角仍然抽搐著,額上的汗珠,大粒大粒的沁了出來。「爸,」他說,盯著父親,喉嚨沙啞:「你是無所不能的!爸,我這一生,很少求你什麼,我現在求你幫我,我如果不是躺在這兒不能動,我不會求你!但是現在,我無可奈何!」他用那只沒受傷的手,握緊了父親的手,他在發燒,手心是滾燙的。「我們父子之間,似乎從來沒有默契,我很難讓你瞭解我!現在,我說什麼,你也不會瞭解,芷筠對我,遠超過事業前途那一大套,我現在要見她!求你去把她找來,我會終生感激你!假若她親口說不要再見我,我死了這條心……不不!」他重重的喘氣:「我也不會死這條心!她不可能的,她不可能的!」他無法維持平靜,他瘋狂的搖頭,大喊了一聲:「她不可能這樣殘忍!」聽到「殘忍」兩個字,雅佩驚跳了一下,在這一瞬間,她瞭解他受傷那天,所說「殘忍」兩個字的意思了!天啊!雅佩惶恐了,自己做了一件什麼事?自己去告訴芷筠,說超凡罵她殘忍!是這兩個字撕碎了那個女孩的心,毀去了她最後的希望!否則,芷筠何以會走得如此乾脆!如此不留痕跡!她張大眼睛,望著床上的弟弟。特別護士開始著急了,她攔了過來,對殷文淵夫婦說:「你們不要讓他這麼激動好嗎?否則,我只好叫醫生再來給他注射鎮定劑!」「不不!」殷超凡急促的喊,他知道,鎮定劑一注射下去,他又要昏昏沉沉人事不知了。而現在,保持清醒是最重要的事。「不不!不要鎮定劑,我冷靜,我一定冷靜!」他求救的望著父親:「爸爸,求你!去把芷筠找來!馬上把她找來!我謝謝你!」他在枕上點頭。「我謝謝你!爸!」
殷文淵震驚,心痛,而狼狽了!再沒料到這事會演變到這樣的結果!殷超凡那迫切的哀求幾乎是讓人無法抗拒的,也不忍回絕的!可是……可是……芷筠已經走了,不知所蹤了!何況,再找她回來,豈不前功盡棄?他瞪視著兒子,在後者那強烈而執著的表情下,立即作了一個決定,姑且拖它一段時間,任何心靈的創傷,時間都是最好的治療劑。於是,他說:「好的,超凡,你靜靜養病,我去幫你找芷筠!但是,你一定要沉住氣,先保養身體要緊!」
「你現在就去找她!」殷超凡迫切的。「我立刻要見她!爸,你現在就去!」「現在?」殷文淵蹙緊了眉頭,猶豫著。
雅佩冷眼旁觀,她立即知道一件事,父親決不會去找尋芷筠!這只是拖延政策!她心裡湧起了一股不平的、悲憤的情緒,何苦這樣去折磨斫喪一段愛情呵!排開眾人,她走到殷超凡的床邊:「爸爸,媽媽,你們能不能都出去一會兒,讓我和超凡單獨談一談?」「你要和他談什麼?」殷文淵戒備的問。
「爸,你希望超凡快些好起來,是不是?我決不會害超凡,我們年輕人之間,彼此比較容易瞭解和溝通!你們放心,我在幫你解決問題!」她轉頭對范書豪說:「書豪,你陪爸爸媽媽去餐廳吃點東西去!」殷文淵狐疑的望著雅佩,後者臉上那份堅定的信心使他做了決定。是的,或者年輕人之間比較容易談得通!拉起殷太太,他說:「好!你們姐弟兩個談談,我們去餐廳喝杯咖啡!」
范書豪和殷文淵夫婦都走開之後,雅佩又支開了特別護士:「周小姐,你去護士休息室坐坐,好嗎?有事我會按鈴叫你!」室內只剩下了雅佩姐弟,雅佩坐在床邊,握著殷超凡的手,她坦白的,真摯的,率直的望著殷超凡,直接了當的說:
「超凡,我告訴你,芷筠已經走掉了!」
殷超凡大大一震,他盯著雅佩:
「走掉了?你是什麼意思?」
「超凡,你聽我說!你求爸爸找芷筠是沒有用的!如果你還希望見到芷筠,只有把你自己的身體養好,然後你自己去找她!你一天不好起來,你一天無法找芷筠!」
「什麼意思?」殷超凡問:「她走了?她走到哪裡去了?為什麼要走?」他重重的喘氣,艱澀的吐出一句話來:「為了恨我嗎?」「不,不是。」雅佩坦白的看著他。「讓我告訴你所有經過,但是,你答應決不激動!否則我不說,讓大家都瞞著你!」
「我不激動,決不激動。」他慌忙的說。
「是這樣的,你受傷那天,芷筠從中午在病房門外一直等到深夜,見到每個人就問可不可以見你?那時爸爸在狂怒之中,把她關在門外,不許她見你!她就一直坐在門外等,足足等了十幾小時!」殷超凡閉上了眼睛,把頭側向一邊,淚珠從睫毛縫中沁了出來。雅佩急急的說:「你答應不激動的!」「我不是激動,」他哽塞的說:「我只是在想,我一直誤會她!我以為她忍心不來看我!我……實在是個混球,我一直在誤會她,冤枉她!」他深吸了口氣,振作了自己,他張開濕潤的眼睛,問:「後來呢?」
「我做了一件錯事,我想。」她蹙著眉說:「你在昏迷中叫過她的名字,你說她太殘忍,那時候我們不懂你的意思,爸爸調查了打架的原因,據說是為了霍立峰,我們就都以為你說她殘忍,是因為她做了對不起你的事!後來我到門外去看她,她問我,你有沒有提到她,我就據實告訴她,你說她太殘忍!」殷超凡震了震,不由自主的捏緊了雅佩的手,一語不發,只是呆呆的望著她,眼睛裡濕漉漉的閃著光。
「這裡面誤會重重,她聽了很傷心,正好爸爸出來,命令她走,告訴她你恨她,不願見她,她就默默的走掉了。第二天,我聽說爸爸一早就去找她談判,因為竹偉自從打傷你後就被警察抓走了。我不知道他們談了些什麼,昨天下午,我覺得有必要找芷筠談一談,問問清楚是怎麼回事。我找到她家,發現她已經帶著竹偉走掉了,房子也賣了!我回家問爸爸,才知道,爸爸和她談判,爸爸說要控告竹偉重傷害,那麼,竹偉就要終身監禁。她為了救竹偉,答應了爸爸,離開台北,永遠不再見你!」殷超凡怔怔的睜大了眼睛,眼裡的淚痕已經干了,裡面開始燃燒著火焰似的光芒。他的神色又絕望,又悲切,又憤怒。「原來如此!」他沙啞的、咬著牙說出四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