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凡,你不要恨爸爸,」雅佩立即僕過去,誠懇的說:「他完全是為了愛你!在他的心目中,芷筠是個禍水,再加上你又為她受了這麼重的傷!爸爸要保護你,只能出此下策!你一定要瞭解,爸爸有爸爸的立場,如果他少愛你一點,就不會做這件事!」「許多母貓為了保護小貓,」他從齒縫中說:「就把小貓咬碎了吞進肚子裡!」「超凡!」雅佩正色說:「如果你要恨爸爸,我就不該告訴你!我把一切真相告訴你,是要你瞭解,芷筠直到走,並沒有恨過你,她以為是你在恨她!再有……」她頓了頓,沉吟的說:「我從沒見過像你們這樣深厚和強烈的愛情,它使我懷疑我和書豪之間算不算戀愛!所以……我希望,你快點好起來,找到她!你別把希望寄托在爸爸身上,他不會去找她的!」
殷超凡閉上眼睛,濃眉緊蹙,好一會兒,他就這樣閉著眼睛一動也不動。半晌,他才睜開眼睛來。
「三姐!」他叫。「什麼?」「請你幫我一個忙。」「你說吧!」「去找那個霍立峰,問問他知不知道芷筠去了哪裡?或者可能去哪裡?再打聽一下芷筠的房子賣了多少錢?夠不夠她用……」「錢的事我倒知道,」雅佩說:「只賣了十萬塊,等於送給別人了!爸爸當時想以五十萬收買,被芷筠退回了!」
殷超凡唇邊浮起了一個淒然的微笑。
「很像她做的事!士可殺而不可辱!」望著天花板,他發了好久的愣,忽然決心的說,「你叫護士進來,讓她給我一片安眠藥!」「幹什麼?」雅佩吃了一驚
「我想好好睡一覺,睡眠可以幫助我復元,對不對?我復元了之後,才能去找芷筠,對不對?所以,我必須先好起來!」
雅佩點了點頭。「你總算想明白了!」她說。
站起身來,長歎了一聲,她去叫護士了。
從這天起,殷超凡就像變了一個人,他安靜,沉默,不苟言笑,常常整天不說一句話。卻對醫生的吩咐,百分之百的遵從。他的傷勢恢復得很快,可是,骨折到底是骨折,沒有兩三個月的時間,是無法長好的。他要求醫生給他用最好的醫藥,勉強自己起床練習活動。這一切,使殷文淵夫婦十分意外而高興,可是,他的沉默,卻讓他們擔心。他絕口不再提芷筠的名字,除了和雅佩之外,他和任何人都不說話。他有時躺在那兒,直瞪瞪的看著天花板,一看就是好幾小時。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殷文淵常常故意和他談點公司裡的事,想鼓起他的興致,他卻皺著眉把眼光望向別處,一臉的厭倦與蕭索,使殷文淵覺得,這個兒子,已經遠離開了他,他根本無法接觸到他的心靈。
這天下午,雅佩到醫院裡來,手裡捧著一盆植物。把那植物放到外面小會客室裡,她走進病房,四面看看,父母都不在,特別護士在屋角打著盹,正是難得的談話機會。她站在床邊,微笑的看著殷超凡。一接觸到雅佩這眼光,殷超凡就渾身一震。「你找到她了?」他問。
雅佩慌忙搖頭。「不不!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找到那個霍立峰!」雅佩說,揚著眉毛。「你說怪不怪,那個霍立峰居然去念警官學校去了!怪不得我找了三個星期找不到人!你不是說他不務正業嗎?」「怎樣呢?」殷超凡問:「他知道芷筠的去向嗎?」
「不,」雅佩的眼神黯淡了。「他不知道,芷筠走得乾淨利落。可是,那個霍立蜂叫我帶幾句話給你,我不知道我學得像還是不像。因為這種話我從來都沒聽過。」
「什麼話?」他皺起了眉頭。
「他說,你是他媽的混蛋加一級,是混球!是糊塗蛋!你他媽的沒被竹偉揍死,是你走了狗屎運!你這莫名其妙的傢伙居然以為他和芷筠有一手!如果芷筠是他的馬子,還會允許你來染指,你以為他霍立峰那麼沒有用!是烏龜王八蛋嗎?芷筠在他們哥兒們中間,有個外號叫『活觀音』,誰也不敢碰她。你這小子走了狗屎運還不知珍惜,還要給芷筠亂加帽子,你就欠揍,你就該揍!現在,你逼得芷筠流落他方,毀家出走,你如果不去把芷筠找回來,你就是……」她眨著眼睛,努力學著霍立峰的語氣:「龜兒子養的龜兒子!」她說完了,頓了頓,又加了一句:「他最後一句是用四川話講的,我學不會!」
殷超凡瞪視著雅佩,呼吸沉重的從他鼻孔中一出一入,他的嘴角動了動,想笑,而淚意驟然衝進了眼眶,眼圈就紅了,他點點頭,終於說了句:「是的,我欠揍!我早就知道了,我當天就知道了!如果連我都不信任芷筠,這世界上還有什麼東西是值得信任的?」他重重咬牙。「芷筠走的時候,一定是心都碎了!我就是不明白,她能走到哪裡去?」雅佩望著他。「芷筠似乎知道你會去找霍立峰。」
「怎麼?」「她留了一樣東西給你!」
殷超凡驚跳起來。「是什麼?」「我也不懂這是什麼玩意,」她走到外間,捧進來那盆植物。「霍立峰說,芷筠交給他的時候說過,如果你找她,就給你,否則,就算了。霍立峰又說,本來這植物長得很好,可是,他忘了澆水,它就變成這個垂頭喪氣的怪樣了!」
殷超凡瞪視著那盆植物,白磁的盆子,紅色的葉子,細嫩的枝莖……竟然是那盆從「如願林」裡挖來的紫蘇!他從不知道芷筠一直養著它,灌溉著它!想必,它一度長得非常茂盛,因為,那葉子都已蔓出了盆外。可是,現在,那些葉子已經干了,枯了,無精打采的垂著頭,那顏色像褪了色的血漬。殷超凡用手捧過那盆紫蘇,把它鄭而重之的放在床頭櫃上,他虔誠的說:「我要一杯水。」雅佩遞了一杯水給他,看著他把水注入花盆裡。
「我想,我明天該去給你買點花肥來。」她說,同時,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卡片:「還有這個,霍立峰說,這本來是放在花盆上面的!」殷超凡一手搶過了那卡片,他貪婪的、緊張的、急切的讀著上面的句子:「霜葉啼紅淚暗零,欲留無計去難成,少年多是薄情人!萬種誓言圖永遠,一般模樣負神明,可憐何處問來生?」他呆呆的握著那張卡片,呆呆的看著那盆紅葉,依稀彷彿,又回到那遍佈紅葉的山谷裡,他曾對著紅葉,許下誓言!「萬種誓言圖永遠,一般模樣負神明!」天哪!芷筠!你怎可如此冤枉我!他握緊那卡片,心裡發狂般的呼叫著:芷筠!如果找不到你,我將誓不為人!
第十九章
殷超凡出院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年的初春了。
台北的春天,寒意料峭,而苦雨飄零,殷超凡站在醫院門口,手裡緊抱著那盆紫蘇,迎著那撲面而來的寒風,和那漠漠無邊的細雨,心裡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他的左手,仍然用吊帶綁在脖子底下,右手抱著的那盆紫蘇,那紫蘇雖然經過他一再澆水灌溉,依舊是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殷文淵夫婦都不知道這盆怪裡怪氣的「盆景」是從什麼地方來的,更不知道殷超凡何以把它視若珍寶?但是,他們竟連問也不敢問他,因為,他那緊蹙的眉頭,消沉的面貌,和那陰鬱的眼神,使他整個人都像籠罩在一層嚴霜裡。曾幾何時,父母與兒子之間,竟已隔了一片廣漠的海洋!
老劉開了那輛「賓士」過來,殷太太扶著兒子的手臂,要攙他上車。殷超凡皺著眉,冷冷的說:
「我的車子呢?」「在家裡呀!」殷太太說。「每天都給你擦得亮亮的!老劉天天給它打蠟,保養得好著呢!」
殷超凡默然不語,上了車,殷文淵竭力想提起兒子的興致:「雖然是出了院,醫生說還是要好好保養一段時間。可是,書婷他們很想給你開個慶祝晚會,公司裡的同仁也要舉行公宴,慶祝你的復元,看樣子,你的人緣很好呢!只是日子還沒訂,要看你的精神怎樣……」
「免了吧!」殷超凡冷冷的打斷了父親,眼光迷迷濛濛的望著窗外的雨霧,也是這樣一個有雨有霧的天氣,自己冒雨去挖掘紫蘇!他低頭看著手裡的紅葉,為什麼這葉子這樣憔悴,這樣委頓,失去了芷筠,它也和他一樣失去了生機嗎?草木尚能通靈,人,何能遣此?他的眼眶發熱了。
殷文淵被兒子一個釘子碰回來,心裡多少有點彆扭,他偷眼看著殷超凡,超凡臉上,那份濃重的蕭索與悲哀,使他從心底震動了!一年前那個活潑瀟灑的兒子呢?一年前那有說有笑的兒子呢?眼前的超凡,只是一個寂寞的、孤獨的、悲苦的、愁慘的軀殼而已。他在他全身上下,找不出一絲一毫興奮的痕跡,只有當他把眼光調向那盆紫蘇的時候,才發出一種柔和而淒涼的溫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