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她仍然躺在床上,懨懨的,無精打采的,昏昏沉沉的躺著。白天,方靖倫來看過她,他曾建議幫他們姐弟搬一個家。她拒絕了,這棟屋子雖狹小簡陋,卻是父親唯一留下的財產,她不想搬,在她做決定之前,她不想搬!方靖倫望著她,深思的說了一句:
「可能,這小屋裡有你太多的回憶吧!」
回憶?是的,怎麼沒有?在這小屋裡,她曾第一次為他包紮傷口,在這小屋裡,她曾第一次聽他訴說愛情,也是在這小屋裡,她曾第一次為他獻上過她的初吻……他!他!他!為什麼自己腦子裡只有他,她重重的甩頭,卻甩不掉他的影子!他!他!他!他像個魔鬼般跟著她呵!她歎氣了,於是,方靖倫也歎氣了。現在,夜色已深。窗外在下雨了,她聽到那滴滴答答的雨聲,從屋簷上墜落下來。風在窗欞上輕敲著,雨滴疏一陣,密一陣的撲著窗子,發出簌簌瑟瑟的秋聲。雨,為什麼人在悲哀的時候,那雨聲就特別撩人愁思呵!她懨懨的躺著,床頭前有一盞小燈,在那幽暗的、一燈如豆的光線下,她望著玻璃上雨珠的滑落。夜色裡,那窗玻璃上的雨珠,閃爍著亮晶晶的光芒。一時間,她把所有念過的,前人有關「雨」的詞句都想了起來。「枕邊淚共階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窗外芭蕉窗裡人,分明葉上心頭滴!」「無聊最是黃昏雨,遮莫深更,聽盡秋燈,攙入芭蕉點滴聲!」「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最後,她的思想停在一闋詞上:「愁雲淡淡雨蕭蕭,暮暮復朝朝!別來應是,眉峰翠減,腕玉香銷。小軒獨坐相思處,情緒好無聊,一叢萱草,數竿修竹,幾葉芭蕉!」好一個「眉峰翠減,腕玉香銷」!她想著,低歎著,一時間,情思恍惚,愁腸百轉。
竹偉悄悄的把頭伸了進來,這幾天,他也知道姐姐病了,因而,他顯得特別乖,特別安靜,特別小心翼翼的。但是,他那股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卻是令人心痛的。芷筠歎了口氣,說:「竹偉,你該睡了。」「好的,姐。」「那麼,去睡吧!把大門關好。」
「是的,姐。」竹偉退開了,芷筠又神思恍惚起來,聽著雨聲,風聲,秋蟲唧唧聲,和那偶爾駛過的街車聲。有一輛車子掠過,車燈的光線從玻璃窗上映過去,唉!窗外芭蕉窗裡人,分明葉上心頭滴!她閉上眼睛,倦意緩緩的爬上眉梢,她有點兒睡意朦朧了。恍惚中,她聽到有人在外屋裡和竹偉說話,怎麼竹偉還不睡呢?大約又是霍立峰,竹偉忘了關大門嗎?她無力於過問,也無心於過問。可是,當她聽到自己臥室的門響了一聲時,她驚跳了一下,模糊的問了句:
「誰?竹偉嗎?」一個高大的人影一下子閃到了她的床前,她來不及看清楚,她的眼睛就被一隻涼涼的大手所遮住了,那人在床前跪了下來,她感覺得到那熱熱的呼吸,帶著那麼熟悉的、親切的、壓迫的熱力對她迎面吹過來。她的心跳了,氣喘了,渾身緊張而神志昏亂。她聽到那想過一百次,夢過一千次,恨過一萬次,而憶過一億次的聲音,在她耳邊低低的、柔柔的、清清楚楚的響著:「別看我,芷筠。也別說話,你聽我先說。我知道我錯了,大錯特錯了,我又愚笨又糊塗,可是我愛你愛得發瘋發狂,一個如此愛你的男人,卻讓你受盡侮辱與傷害,這男人是個混球!是個白癡!他連竹偉都不如!古人負荊請罪,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向你請罪。但是,請罪並不重要,告訴你一句心裡的話才最重要。台茂公司對我不算什麼,在這世界上,我唯一渴求的,只有你!現在,芷筠,原諒我了好嗎?你看,我把秋天帶到你面前來了!」
她聞到一股淡淡的,青草似的氣息,這氣息混合著雨、混合著一種難解的、泥土的清涼,充斥在空間裡。那隻手從她眼睛上移開了,她眨動著睫毛,張大了眼睛,觸目所及的,竟是一株紅灩灩的紫蘇!種在一個白色的花盆裡。那心形的大葉片上,綴滿了雨珠,每粒雨珠,都在床頭的燈光下閃耀著璀璨的光華。她驚愕了,困惑了,抬起眼睛來,她接觸到他那對熱烈的、閃灼的、渴望的眸子。
「你瞧,我們抓得住秋天的,是嗎?我把秋天抓來了!」他說。「我……我……」她囁嚅著,那樣軟弱,那樣飄忽,她的心像駕著雲霧的小船,蕩漾在一片充滿柔情的天空裡。「我不知道,也有花圃種這種紫蘇。」
「是嗎?」他問,深深的望著她。「我也不知道。我帶了家裡的花盆,到我們那座『如願林』裡去挖來的!」
她的眼睛大大的睜著,眉端輕輕的蹙了起來,於是,她發現了,他淋了雨,他的頭髮濕淋淋的掛在額前,一件牛仔布的夾克已完全透濕。她伸出手去,輕觸著他的面頰,他沒刮鬍子,下巴上,鬍子渣兒零亂得像一堆雜草,頭上,是另一堆雜草。他的樣子又憔悴、又狼狽。但是,那對眼睛卻如此深情的閃著光芒。「你去了那座松林?在這樣下著雨的晚上?」她幽幽的問。「你——是個傻瓜。」「你要這個傻瓜嗎?」他問。「我發誓,這傻瓜以後在你面前決不說謊,決不掩飾任何事情,如果前面是坦途,我們一起去走,如果前面有荊棘,我們一起去砍!只請求你,別再讓任何誤會,把我們分開!」
她凝視著他,心裡所有的憤怒、委屈、不滿、悲痛都在這一瞬間瓦解冰消。她閉上了眼睛,感覺到一種近乎痛楚的柔情,把她緊緊的包圍住了。於是,她被擁進了一個寬大的懷抱裡,他那濕淋淋的衣服緊貼著她的身子,他的唇灼熱的、焦渴的、強烈的捉住了她的。
好一會兒,他們靜靜的擁抱著,誰也不說話。然後,他的唇滑向她的耳邊。「答應我一件事。」他低語,聲音裡充滿了痛楚與憐惜。
「什麼?」「不許再生病,不許再瘦了!」
她在他懷中輕顫!「也答應我一件事!」她說。
「什麼?」「不許再淋雨,不許再做傻事了!」
他吻她的髮鬢,吻她面頰上的小渦,吻她那小小的耳垂。他們共同聽窗外的雨聲,那雨淅淅瀝瀝,叮叮咚咚,紛紛亂亂,像是有人在亂彈著一支吉他。怎麼?雨聲也會如此好聽?怪不得古人有詩句說:「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今夜,大弦小弦的音樂,都已經有了!
好一支美麗的秋歌!
第十章
早上,芷筠恢復了上班。
一走進辦公廳,所有的職員都用一種特殊的眼光望著她,接著,就紛紛過來打招呼,向她問好,觀察她的氣色,表現出一份少有的親切和關懷。芷筠是敏感的,她立刻體會出大家那種不尋常的討好,他們不是要討好她,他們是要討好方靖倫!她心裡微微有些不安和彆扭。但是,在這個早上,在這秋雨初晴的、秋天的早上,她的情緒實在太好,她的心還遨遊在白雲的頂上,她的意識正隨著那輕柔的秋風飄蕩,這樣的心情下,沒有彆扭能夠駐足,她微笑著,她無法自已的微笑著,把那份難以抑制的喜悅悄然的抖落在辦公廳裡,讓所有的職員都感染到她的歡愉。於是,同事們彼此傳遞著眼光,發出自以為是的、會心的微笑。
走進經理室,方靖倫還沒有來。她整理著自己的桌子,收拾著幾天前留下來未做完的工作。不自禁的,她一面整理,一面輕輕的哼著歌曲。正收拾到一半,門開了。方靖倫走了進來。帶著一抹訝異和驚喜,方靖倫看著她。
「怎麼?身體全好了?為什麼不多休息兩天,要急急來上班呢?」芷筠微笑的站在那兒,長髮上綁著一根水紅色的緞帶,穿了件白色的敞領毛衣,和粉紅色的長褲,脖子上繫了一條粉紅色的小絲巾。她看來嬌嫩、雅麗、而清爽。她是瘦了很多,但那消瘦的面龐上,卻是淺笑盈盈的,以致面頰上的小渦兒在那忽隱忽現的浮漾。她的眼睛溫柔迷濛,綻放著醉人的光采。那小巧的嘴角,微微的抿著,微微的向上彎,像一張小巧的弓。一看她這副模樣,方靖倫就按捺不住他的心跳,可是,在心跳之餘,他心裡已經隱隱的感到,她那滿臉夢似的光采,與她那滿眼盈盈的幸福,決不是他所給予她的!他曾問她要一個答案,現在,她帶了答案來了!不用她開口,他也敏銳的體會到,她帶了答案來了!
「你的精神很好呵!」他說,審視著她。「是不是……暴風雨已經過去了,天氣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