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芷筠用手抱住頭,苦惱的呻吟著。「不要!請你不要,我真的要病倒了。」他把酒杯送到她的唇邊,命令的說:「喝一點!」她啜了一口,嗆住了,接著,就咳了起來。然後,她又重新把頭倚到牆上去了。她的聲音軟弱而無奈:
「難道男女之間,沒有友誼嗎?」
「有的,只是,像火邊放著冰塊,要不然就是冰塊溶解,要不然就是火被撲滅,要長久維持現狀,是不可能的!」
她望著他。「或者,那隻兔子應該走得遠遠的,既躲開狼,又躲開老虎!」她說。「是的!」他真摯的回答。「但是,那隻老虎雖不好,卻足以抵擋別的猛獸!」他重新捉住她的手。「想想看!芷筠,想想看!我的舉例並不恰當,但,我不知怎麼說好,你美好得像朵小花,應該有個暖房把你移植進去,如果我比現在年輕十歲,如果我沒有家累,我會是一個很好的暖房,而現在,我覺得我在要求你做件荒謬的事,我覺得自己很卑鄙!但,我又不願放過你……」她深深的、深深的凝視著他,眼裡竟湧起一股奇異的、悲哀的同情。「哦,方經理,你比我還矛盾!」她說:「你既希望捉住我,你又希望我逃開你!」她輕輕的搖頭,站起身子。「我要走了,給我一天假,讓我想一想!」
他眼睛發亮的望著她。
「你真願意考慮?你甚至不問我給你的是什麼?」
「我知道你能給的是什麼。」她說。「你是個好人,方經理,你真該對我用一點手腕的,那會容易得多。尤其在現在的情況下!」她歎氣,往門口走去。
他跳起來。「我送你回家。」「我不回家。」「你要到什麼地方去?」
「我要走一走,你讓我一個人走一走,我現在心慌意亂,我必須想想清楚,你不要管我!你讓我去吧!」
他一把抓住她,把她握得緊緊的。
「我不會讓你單獨去『走一走』,你軟弱得風都可以吹得倒,我送你回家去!」她不堅持,事實上,她已無力於堅持,正像方靖倫說的,她軟弱得風都可以吹得倒。在嚴重的頭暈目眩中,她一任方靖倫把她攬進車子。靠在椅墊上,她用手支著額,開始覺得真正的不舒服起來,我不能生病,她模糊的想,我連生病的條件都沒有!她告訴了方靖倫地址,努力的讓自己振作起來。當車子到家門口,她覺得自己已經沒事了。方靖倫停了車,把她攙下了車子。有個人影坐在大門口。
「竹偉!」她叫。那人跳了起來,不是竹偉,是滿面怒容的殷超凡!他的臉色比她的好不了多少,憔悴、蒼白,滿滿的鬍子,衣衫不整,頭髮零亂,眼睛裡佈滿了紅絲。他站在那兒,像個備戰的公雞,豎著渾身的羽毛,他的眼睛冒火的盯著她,咬牙切齒的說:「芷筠!你好狠!你到底是什麼意思?你憑什麼躲開我?如果我……」「哦!」她輕笑著,半歪在方靖倫身上,她對方靖倫悄聲說:「老虎送兔子回家,狼卻守在門口!哈!」她笑了起來。
殷超凡的臉色更白了,他驚愕,不解,而憤怒的緊盯著他們。芷筠站直了身子,挽住方靖倫的胳膊,對殷超凡笑嘻嘻的說:「殷先生,你該認識認識方經理,他是我的老闆,一年多以來,我是他的私人秘書。如果你到我們公司去打聽一下,你可以聽到各種關於我們間的傳聞!你知道,像我這樣的女孩,是標準的投機者,我腳底下,並不是只踏著你這一條船!」
殷超凡張大了眼睛,不信任似的看著這一切,方靖倫沉默著。殷超凡瞪著他,那深邃的眼睛,沉著的表情,他恂恂儒雅而從容不迫,他是漂亮的,成熟的,莫測高深的!殷超凡昏亂了,糊塗了,狂怒了,他大叫著:
「芷筠!你算是什麼樣的女人?既有霍立峰,又有這個什麼鬼經理!好,」他咬得牙齒發響。「我認了!我到底是個男子漢!還不至於可憐到向你祈求施捨的地步!」掉轉頭,他沖走了,蹌踉的沖走了。這兒,方靖倫望著芷筠。
「知道嗎?」他沉吟的說:「我不喜歡我扮演的角色!」
「對不起,」她喃喃的說,扶著門框。「我抱歉!可是,在我暈倒之前,請你送我進房間裡去……」她的話沒有說完,就整個癱軟了下去,什麼事都不知道了。
第九章
殷超凡仰躺在床上,雙眼瞪著天花板,他一動也不動。他已經不知道這樣躺了多久,室內的光線早已從明亮轉為昏暗,那麼,又是一天過去了,那麼,他也可能躺了好幾天、好幾月,或者好幾年了。反正,時間再也失去了意義!豈止時間,生命、事業、感情……到底還有什麼對他是重要的?自從那晚在小屋門口見到芷筠和方靖倫……不,更早更早,自從在餐廳裡,芷筠一怒而去開始,就什麼都結束了。什麼都結束了!他的狂歡,他的喜悅,他內心那股強烈而酸楚的甜蜜,都在一剎那間成為了灰燼!但是,這一切是為了什麼?為了他是殷文淵的兒子?他的神志麻木,他的思想飄忽,事實上,他只是消極的、被動的躺在那兒,根本沒有去整理自己的思想,他所有的意識都是紊亂的,他覺得自己在恨世界上每一個人,父親、母親、雅佩、范書婷、范書豪、他自己,以及——芷筠!或者,他最恨的是芷筠,明知道她是他所有狂歡與幸福的源泉,她卻可以狠心的抹煞了他!而且,竟不惜以霍立峰和方靖倫來屈侮他!女人,女人是什麼,女人全是魔鬼!他恨她!他恨她!他恨她!他聽到自己心中在瘋狂的、喧鬧的吶喊著。可是,在這一片喧嚷的「恨」字之中,卻有股無法抗拒的力量,在那兒絞扭著他的心臟,絞得他痛楚而昏迷。於是,他用手抱緊了頭,把身子蜷縮在床上,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那兒掙扎的、呻吟的低喚著:「芷筠,何苦?芷筠,何苦?芷筠,何苦?」
有人敲門,殷太太的聲音從門外傳了進來:
「超凡!你到底是怎麼了?你要把自己關多久才滿意?快出來吃晚飯,你爸爸為了你,今天連經濟部請客都沒去!超凡,」殷太太柔聲的、祈求的叫著。「你和你三姐吵架,也別吵得這樣嚴重呀!一家人從小和和氣氣的,怎麼現在反而鬥雞似的鬥上了呢!超凡,到底是為了什麼嗎?雅佩說為了一個女孩子,咱們誰也沒有反對你交女朋友呀!你不喜歡范書婷,就不要范書婷好了,沒人勉強你呀!超凡!喂,超凡!」母親敲著門:「你一直讓媽這樣在門口求你,你難道不會於心不忍嗎?」「別理我!」殷超凡啞聲低吼。「你們讓我一個人待著好不好?誰都不要管我!」「唉!」母親歎著氣,「我如果能夠不管你就好了!誰要我生兒育女來活受罪!」聽出母親那份憂傷和自怨自艾,他再也忍不住了,跳下床來,他跑去打開了房門。
「媽,我只是要一個人安靜一下,我不想吃東西,也不想下樓,你們去吃你們的……」
「哦!超凡!」殷太太瞪視著殷超凡,驚愕的叫著,立即就又心痛,又憐惜的用手去撫摸殷超凡的下巴。「就這麼幾天,怎麼就瘦成這樣子?你瞧瞧,瞧瞧!這是怎麼回事嗎?問雅佩,她也不肯說!你們到底為什麼事鬧成這樣子嗎?你們都不說,我打電話問書婷去!」
「不要問書婷了!」樓梯口,雅佩伸著頭說:「她已經快要氣死了!」「那我問書豪!」「書豪嗎?」雅佩揚了揚眉毛。「他的氣就更大了,也在那兒發昏呢!還是少問為妙!」
「這……這……」殷太太茫然失措的。「你們是在集體大吵架嗎?」殷超凡陰鬱的站在房門口,一句話也不說。雅佩抬眼望著他,被他那份憔悴、狼狽,和失魂落魄的樣子所震懾住了。自從那天在餐廳裡鬧得不愉快以後,一連幾天,她都避免和殷超凡碰面,主要的,還不在於和殷超凡嘔氣,而是要忙著安撫那頗被傷害的范書豪兄妹。在她心中,多少有些認為殷超凡的生氣是為了丟面子,本來,書婷那天的表現就太過火了,難怪超凡生氣!但,她不認為超凡會氣多久,也不認為超凡會對那個董芷筠有什麼如癡如狂的感情!自幼,超凡就是在女孩子堆中長大的,十六歲就追過一個二十歲的女孩子,三天後忘了,又和別的女孩玩在一起了,若干年來,也交了不少女友,沒一個能維持到三個月以上,他總說「沒味道」。雅佩也不知道怎樣的女孩才「有味道」,但是,這個弟弟不會為女孩發狂動心,卻是她能肯定的。所以,雖然她見過了芷筠,雖然看到超凡發火,她回家都不肯對父母多說什麼,何必讓他們操心呢?這事總會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