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了?怎麼了?芷筠?」感到那小小的肩頭,無法控制的聳動,和那柔軟的身子,不停的顫慄,他就被那種深切的憐惜所折倒了。他低歎一聲,挽緊了她。「哭吧!芷筠!」他柔聲說:「哭吧!如果你心裡有什麼委屈,與其自己熬著,你還不如痛痛快快的哭一場吧!」
芷筠是真的哭著,無法遏止的哭著,那淚泉像已開了閘的水壩,從靈魂深處不斷的向外洶湧。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一陣敲門聲傳來,她才驚覺的抬起頭,趕快回轉身子,但是,來不及了,門開了。進來的是會計李小姐,一見門裡這副情況,她就僵在那兒了,不知是該進來,還是該出去。芷筠低俯著頭,不敢仰視。方靖倫有幾秒鐘的尷尬,就立即回過神來,他若無其事的接過李小姐手中的卷宗,目送李小姐出了門,他把房門關上,而且鎖住了。
芷筠抬起頭來,臉上仍然淚痕狼藉。
「對不起。」她囁嚅的說。「我……我……不知道怎麼了?我……對不起。」他取出一條乾淨的手帕,遞給了她。
「擦擦眼淚!」他神態安詳,語氣輕柔。「到這邊沙發上來坐一坐,把情緒放鬆一下好嗎?」
她接過手帕,無言的走到沙發邊坐下。用那條大手帕拭淨了臉上的淚痕,她開始害羞了,低著頭,她把手帕鋪在膝上,默默的折疊著,心裡又難堪,又尷尬,又羞澀。方靖倫坐在她身邊,燃起了一支煙,噴出了一口濃濃的煙霧。
「好一些了嗎?」他問。
她點點頭。「要不要喝點咖啡什麼的?我叫小妹上樓去叫。」他說。頂樓,是著名的「藍天」咖啡廳。
她很快的抬起眼睛,瞬了他一眼。
「你怕流言不夠多?」她低問,坦率的。「現在,外面整間辦公廳裡,一定都在談論了。」「又怎樣呢?」他笑笑,凝視著她。「這是人的世界,做為一個人,不是被人談論,就是談論別人。」
她不自覺的微笑了一下。
「哦,總算看到你笑了。」他笑著說:「知道嗎?整個早上,我一直面對著一張世界上最悲哀的臉。」他收住了笑容,把手蓋在她的手上,鄭重的說:「我想,你並不願意告訴我,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是不是?」
她哀求似的看了他一眼。
「好的,我也不問。」他吐了一個煙圈,眼光溫和的停駐在她臉上。煙圈慢慢的在室內移動、擴大、而消夫。室內有好一陣的沉寂。驀然間,電話鈴響了起來,芷筠嚇了一跳,正要去接,方靖倫安撫的按了按她的手,就自己走去接了電話,只「喂」了一聲,他就轉頭望著芷筠。
「芷筠,你的電話!」芷筠微微一愣,誰會打電話來呢?站起身子,她走過去,拿起了聽筒。「喂?」她說。「芷筠?是你嗎?」她的心「怦」然一跳,是殷超凡!立刻,她摔下了聽筒,掛斷了電話,她掛得那樣急,好像聽筒上有火燒了她一般。方靖倫深沉的,若有所思的望著她,默然不語。她呆站在那兒,瞪視著電話機,整個人都成為了化石。
鈴聲又響了起來,芷筠顫慄了一下,就睜大了眼睛,直直的望著那電話機。方靖倫站在一邊,只是大口大口的吐著煙霧,靜靜的審視著她。終於,她伸出手去,再度拿起了聽筒。「喂!芷筠?」殷超凡叫著,帶著令人無法抗拒的迫切與焦灼。「你不要掛斷電話,你聽我說!我在你樓上,在藍天!你上來,我們談一談,我非見你不可!喂喂,芷筠,你在聽嗎?」「我不來!」她軟弱的說:「我也不要見你!」
「你一定要見我!」他命令的,幾乎是惱怒的。「我等你半小時,如果你還不上來,我就到你辦公廳來找你!芷筠,你逃不掉我,我非見你不可!我告訴你,芷筠,昨晚我糊塗了,我不對,你要聽我解釋……」
「我不聽!我不聽!」她慌亂的說,又要收線。
「芷筠!芷筠!」他大叫:「我等你,你一定要上來!否則我會鬧到你辦公廳裡來,我不管好看還是不好看……」
她再度拋下了聽筒,回過身子來,她面對著方靖倫,她的臉色白得像一張紙。眼睛睜得好大好大,那黑眼珠深黝而無助,嘴唇上連一點血色都沒有。方靖倫迅速的走過去,一把扶住了她,他說:「你不許暈倒!芷筠!」
「我不會,我不。」她軟弱的說,掙扎的靠在桌子上,求助的看著方靖倫。「幫我一個忙,請你!帶我出去,請你帶我出去!」「到什麼地方去?」方靖倫不解的。
「隨便什麼地方!只要離開嘉新大樓!」
方靖倫熄滅了煙蒂,很快的拿起了自己的上裝,又順手把芷筠椅背上的毛衣拿了過來,披在芷筠肩上,他簡短而明白的說:「走吧!」開了門,穿過那許多職員的大辦公廳,他們在眾目睽睽下往外走,那些職員們都側過身去,故意忙碌著,故意不加注意,而事實上,每個人的眼角都在掃著他們,到了門口,方靖倫回過頭來,對接線小姐說:
「如果有人找董小姐,告訴他董小姐已經回家了!」
那接線小姐張大眼睛,一個勁兒的點頭。
走出嘉新大樓,到了停車場,芷筠上了方靖倫的汽車。車子開上了中山北路,駛向林森路。芷筠直挺挺的坐著,像個小木偶,始終一語不發。方靖倫看了看她,也不多說什麼,逕直把車子停在林森路的一家咖啡館前面。
他們在一個幽暗的卡座上坐了下來,這家咖啡館佈置得極有歐洲情調,牆上有一盞盞像古畫裡的油燈,屋頂上是大根大根粗拙的原木,桌布是粉紅格子的,上面也有盞有玻璃罩子的小油燈。芷筠軟軟的靠在沙發裡,燈光下,她的臉色更白了,她把頭倚在牆上,眼睛愣愣的望著桌上的燈光。方靖倫注視著她,微微的皺了皺眉。她病了,他想。她似乎隨時都會倒下去。為她叫了一杯咖啡,他自己叫了一杯酒,坐在那兒,他靜靜的看著她。她像個幽靈,像個毫無生氣,毫無目的的幽靈。咖啡送來了,那濃烈的香味刺激了她,她勉強的振作了一下,忽然端起杯子,大大的嚥了一口,然後,她喘了口氣,似乎從另一個遙遠的世界裡回來了,她輕聲的說了句:「真對不起,方經理。」
「他是誰?」他單刀直入的問。
她驚悸的凝視他,眼中有痛楚與惶恐。沉默了片刻,她垂下睫毛,望著面前的杯子,再抬起眼睛來的時候,她眼裡有層朦朧的霧氣。「我可不可以吃一點東西?」她可憐兮兮的問:「我想起來了,我今天沒吃早飯,昨天也——沒吃晚飯。」
他皺眉,立刻叫來了侍者,他盯著她。
「昨天的午飯總吃了吧?」
她睜大眼睛,昨天帶了野餐,在那滿是雲、滿是風,滿是紅葉的山上……竹偉把野餐全吃掉了。唉!那是幾百個世紀之前的事了,怎會就是昨天?她迷惘的搖了搖頭。
他歎了口氣。怪不得她如此虛弱,如此蒼白!他嫉妒那個使她這樣失魂落魄的男孩子!
給她叫了一客咖哩雞飯,又叫了許多點心。她吃了,卻吃得很少很少,她顯然是食不下嚥。推開了盤子,她抬起眼睛來,坦白,真摯,而感激的望著他。
「知道殷文淵嗎?」她問。
他怔了怔。「台茂水泥公司的殷文淵?」他反問。
「是的。你剛剛問我那是誰?他就是殷文淵的獨生子,他的名字叫殷超凡。」她費力的吐出那個名字,眼裡的霧氣更重了。她的眼光迷迷濛濛的停留在那盞小油燈上,沉默了。
「就這樣嗎?」他問。詫異的望著她。
「就這樣。」她輕聲說。「請幫我擺脫他。」
他握著酒杯,慢慢的啜了一口,仔細的審視著她的臉龐,她看來孤獨、怯弱、而又有種難解的固執與高傲。
「你真的要擺脫他嗎?」他問。「為什麼?」
她用手支著頭,注視著咖啡杯裡的液體。
「我必須回答這問題嗎?」
「不。」他搖搖頭,情不自已的伸手握住她的手,他的眼光深沉的、緊迫的望著她的眼睛,她無法繼續看咖啡杯了,她被動的、憂鬱的迎視著他的目光。「你不必告訴我理由,」他說。「只是,你請我幫你做一件事,你知道結果會怎樣嗎?」他歎了口氣:「一隻兔子在逃一隻狼的追逐,途中,它遇到了一隻老虎,它說:『老虎!救我,幫我擺脫那隻狼吧!』老虎欣然從命,它幫兔子趕走了狼……然後……」他再啜了一口酒,燃起一支裡,裡上的火光在跳耀著,他的聲音低沉而略帶悲涼。「有誰來幫兔子擺脫那隻老虎呢?」
芷筠驚悸的望著他。「你是老虎嗎?」「我是的。」他坦白的說。「我不想欺騙你,也不想做一個偽君子。所以,芷筠,想想清楚!假如你不如此善良,如此純潔,如此充滿了高傲與動人的氣質,我或者會對你玩一些手腕。可是,你真純得讓我無從遁形,所以,我只好坦白的說出來。芷筠——」他歎口氣,困難的說:「或者,你更該擺脫的,不是他,而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