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瞪著她,結舌了。和范書婷之間,雖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事」,卻也不能說完全「沒事」!一時間,他說不出話來,只是睜大眼睛,緊緊的瞪著她。一看他這表情,芷筠心裡已經有數。她廢然的垂下頭,憂傷,疲倦,而心灰意冷。
「請你走吧,殷超凡!我不和你吵架,也不和你講理,只請你高抬貴手,放我一條生路!你也目睹了你家人親戚對我的態度,我和你在一起,能談得上未來和前途嗎?事實上,你也明知道沒有未來和前途的,否則你不會隱瞞我!我瞭解,我懂得……」她的睫毛低低的垂著,聲音冷淡而清晰,柔弱而固執:「我在嘉新上班,接觸到的商業界大亨也不在少數,你們這些公子哥兒,追求片刻的刺激,逢場作戲……」她開始搖頭,重重的搖頭,長髮在胸前飄蕩。「我們這場戲可以閉幕了。」「芷筠?」他被觸怒了,傷害了!他沉重的呼吸著,不信任的望著她。「我們今天才發過誓,而你仍然認為我在逢場作戲!」「任何戲劇裡都有誓言,相信發誓對你也不稀奇!」「你……」他憤怒得聲音都變了,用手指著她,他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只覺得胸口熱血翻湧,頭腦裡萬馬奔騰,嘴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半晌,他才咬著牙說:「你混帳!你沒良心!」她顫慄了一下。「交往一場,換得這樣兩句評語,也不錯!」她幽幽的說,聲音冷得像冰山中的回音。走過去,她打開了大門。「再見,殷先生!」「芷筠!」他叫,直喘著氣。發現事態的嚴重,他竭力想抑制自己的火氣。「不,不,不要這樣,芷筠,我追來不是為了和你吵架……」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請你聽我解釋,芷筠……」她立刻掙開了他,讓在一邊。好像他手上有細菌似的。
「別碰我!」她低語。「我累了,請你回去!在你家,你或者是一個王,在我這兒,你卻不是主人!請吧!殷先生!」
怒火重新在殷超凡胸口燃燒起來,而且,一發就不可止。從沒有碰到過如此執拗的女人,如此驕傲,冷漠,不講理!他又開始大吼大叫了:「你到底是什麼道理?即使我的姐姐和朋友得罪了你,我的過失在什麼地方?……」
「你是另一個世界中的人!」
「誰是你的世界裡的人?」他大聲問。
她抬眼看他。「霍立峰。」她清清楚楚的說。
「霍立峰!」他吸了口氣,像是挨了狠狠的一棒,他睜大眼睛,冒火的瞪著她,似乎眼睛裡都要噴出血來。「原來,這才是你要我離開的原因!為了那個小流氓!」他憤憤的一甩頭,掉轉身子,他像負傷的野獸般衝出了大門,「砰」然一聲,把房門碰上。車子幾乎立即就發動了,衝向了秋風瑟瑟的街頭。
芷筠聽到他的車子開遠了,車聲消失了。她的身子軟軟的溜了下來,她就像堆融化的雪人般癱軟在地上,倚著門坐著,弓著膝,她把頭深深的埋在膝上。十月十三日!她模糊的想著,抓住這個秋天!抓住每年的秋天?她早就知道,連「明天」都沒有了!十三是個不吉利的數字!
「姐,姐,」竹偉悄悄的溜了過來,蹲在她身邊,怯怯的,關心的搖著她。「姐,你怎麼了?姐,你哭了?殷大哥為什麼要發脾氣?是我做錯了什麼?」
芷筠抬起頭來,面對著竹偉那對天真而關切的眸子,和那張質樸憨厚的臉龐,她再也忍不住,一把把竹偉的頭攬在懷裡,她終於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喃喃的說著:
「竹偉,我們要找一個地方,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我們什麼事都不做,什麼人都不見,我們——采草莓去!我們一定要找到這樣一個地方!」
第八章
一夜沒有睡覺,早上,芷筠去上班的時候,臉色是蒼白而憔悴的,眼睛是疲倦而無神的,精神是委頓而恍惚的。坐在辦公桌前,她像個失魂落魄的幽靈。
這一整夜,她通宵沒有闔眼,但是,她卻很仔細、很冷靜的思考過了。從第一次見到殷超凡開始,一直想到這場意外的「落幕」。他們的交往,像一場連一場的戲劇,卻是個編壞了的戲劇。殷文淵的兒子!她怎會料到殷超凡竟是商業鉅子殷文淵的兒子?如果她早知道,她根本不會允許這場戲有任何發展,殷家的企業之大,財力之厚,家世之好,是人盡皆知的!她董芷筠,除了有個傻弟弟之外,一無所有,她憑什麼去高攀殷家?怪不得范書婷要把她當成個投機取巧,趨炎附勢的女人!豈止范書婷,她相信任何人知道殷超凡的身世的話,都會有此想法。這世界原就如此現實,人心原就如此狹窄的呵!想過一千次,懷疑過一千次,追憶過一千次……到底殷超凡對她是真情還是假意?殷家的獨生子!他當然見慣了名門閨秀,二十四歲!他決不可能對她是初戀!現在回想起來,殷超凡在她面前一直諱莫如深,既不談家庭,也不談女友。如果他從開始就在玩弄她,他應該是一個第一流的演員,他竟使她相信他的愛情!竟使她為他瘋狂,為他癡迷,為他喜悅和哀愁!但是……但是……但是……如果他並非玩弄她,如果他確實愛上了她,如果他是真心的,如果那些誓言都發自肺腑……傻呵!董芷筠,她打斷了自己的思想。你只是個愚笨的、無知的、愛做夢的傻女孩!他憑什麼要愛上你呢?論色,你甚至趕不上那個范書婷!論才,你又何才之有?論家世,論門第,論出身……你沒有一項拿得出去!愛上你?他為什麼要愛上你?如果他真心愛上你,他會一切隱瞞你嗎?他會在餐廳中不知所措嗎?他會見到自己的姐姐和家人就坐立不安嗎?如果他真心愛上你,你應該是他的驕傲,他的珍寶,不是嗎?在愛情的國度裡,何嘗有尊卑貴賤之分?但是,他卻那樣「羞」於將你介紹出去啊!這樣的態度,這樣的感情,你居然還「迷信」是「愛」嗎?董芷筠,別傻了,別做夢了!他只是玩膩了大家閨秀,而找上你這個蓬門碧玉來換換胃口而已!可是,那小屋中的長吻,那松林中的誓言,那多少黃昏的漫步,那多少深夜的傾談,那紅葉下的互訴衷曲,那秋風中的海誓山盟……難道完全都是虛妄?完全都是謊言?人類,豈不是太可怕?從今以後,還有什麼男人是值得信任的?什麼感情是值得追求的?不!不!不願相信這些是假的,不能相信這些是假的……那殷超凡,不該如此戲弄她呵!假若都是假的,他又何必再追到小屋中來解釋,來祈諒,來求恕?不,她困擾的搖頭,他或者、或者、或者是真的!你總該相信有那麼一點點「或者」的可能呵!
但是……她陡的打了個冷顫。即使是那個「或者」,即使他對她動了真情。他們殷家,是她輕易走得進去的嗎?那雍容華貴的三姐,那盛氣凌人的范書婷,那個未來的姐夫……就這已經見過面的三個人,就沒有一個對她有好感!好感!傻呵,董芷筠!他們甚至仇視你,侮辱你,這樣的家庭,你休想、休想、休想了!從此,殷超凡三個字要從你生命裡徹底的抹煞,從你思想裡完全的消失……你雖一無所有,至少,還可以保存一點僅有的驕傲,如果再執迷不悟,你就會掉入萬劫不復的地獄,永無翻身的機會了!董芷筠,你毀滅了不足惜,可憐的竹偉卻將何去何從?
這樣一想,她心中就猛的一陣抽搐,神志似乎有片刻的清明。是了!一切都結束了,再也沒有殷超凡,再也沒有松林,再也沒有秋歌,再也沒有夢想和愛情了。她茫然的抬起頭來,望著桌上的打字機和文件……心裡卻一陣又一陣的絞痛起來,痛得她手心冰冷而額汗涔涔了。
「董芷筠!」方靖倫走了過來,他已經悄悄的注視她好半天了。這女孩怎麼了?那蒼白的臉龐如此淒慘,如此無助,那眼底的悲切和迷惘,似乎比海水還深,盈盈然的盛滿在那眼眶裡。「你不舒服嗎?」芷筠一震,驚覺了過來,她慌忙坐正身子,望著打字機上待打的文件。「哦,沒有。我就打好了,方經理。」
她開始打字,只一忽兒,她就打錯了。換了一張紙,她再重新打過,又錯了。她換上第三張紙,當那紙再被打錯的時候,她頹然的用手支住頭,伏在桌上。方靖倫再也按捺不住,他走近她,溫和的望著她。
「怎麼了?」他柔聲問。「你有什麼不如意的事嗎?你碰到什麼煩惱嗎?」哦!她咬住嘴唇。別問吧!別問吧!別問吧!淚水在眼眶裡翻湧,她「努力」的要去忍住它。方靖倫把她的椅子轉過來,她被動的抬起頭來了。他的眼光那樣溫存的、關切的、柔和的停駐在她的臉上,他的聲音誠懇而低柔的、坦白的問著:「是為了那個男孩子嗎?那個常來接你的男孩子?他怎樣了?他傷了你的心?」她仰望著他,透過那層盈盈水霧,方靖倫那溫和儒雅的臉正慈祥無比的面對著她,像一個忠厚長者。她心裡湧起一股翻騰的波潮,淚水再也無從控制,就瘋狂般的沿頰奔流下來。張開嘴,她想說:「我沒什麼!」可是,嘴才一張開,許許多多的委屈、悲憤、無奈……和那自從父親去世以後,她所肩負的那副沉沉重擔,都化為一聲沉痛的哭泣,「哇」的一聲就衝口而出。頓時間,各種痛苦,各種委屈,就像潮水般的洶湧而至,一發而不可止。方靖倫慌忙把她的頭攬在自己懷裡,拍撫著她的背脊,不住口的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