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話?」他用雙手轉過她的身子來,使她面對著自己,他深深的看她,深深的,深深的,那眼光似乎要穿透她,看進她靈魂深處去。「宛露,你還是我的嗎?」他啞聲問。
她抬眼看他,覺得在他那深沉而瞭解的目光下永遠無法遁形,他像一個透視鏡,自己在他面前,是通體透明的。她掙扎了一下,眼裡有著迷惘的悲淒。
「我不知道。」她輕聲說。「我覺得我是一片雲,而雲是飄然無定,不屬於任何人的。」
他看了她很久很久。然後,他輕輕的把她拉進了懷裡,用胳膊溫柔的環繞住她,他那粗糙的下巴,貼在她的鬢邊。他輕聲的說:「如果你還在不知道的階段,那麼,我就還沒有完全失去你,對不對?宛露,看過『太空仙女戀』那個電視影集嗎?」
「看過。」「金妮是一股煙,有個瓶子可以把她收起來,當她的主人需要她的時候,她從瓶中出來,變成美女。宛露,我也要用一個瓶子,把你這片雲裝起來。」
「哦!」她無助的問:「你的瓶子在那裡?」
「在這兒!」他把她的手壓在他的心臟上,她立即感覺到他的心跳,震動了她的手掌,像有股電流般傳進她的心中。於是,她依稀恍惚的覺得,自己這片雲,真的被他收進他的瓶子裡去了。
第十七章
一夜都是恍恍惚惚的,實在無法沉睡,無法入眠。宛露平躺著,不敢動,也不敢翻騰,怕稍一移動身子,就驚醒了友嵐。這樣無眠的躺著,最後連背脊肩膀和手臂都覺得酸疼,當天快濛濛亮的時候,她依稀睡著了。她夢到一張好大的蜘蛛網,自己像一隻小小的飛蛾,正撲向那張巨網。在一陣驚懼中,她震動了一下,醒了,滿身滿額都是冷汗。她聞到一陣淡淡的香煙氣息,然後,她發現友嵐正坐在床邊上,一面抽著煙,一面靜靜的凝視著她。
「醒了?」友嵐安靜的問,伸手摸摸她的額:「夢到什麼?你睡得很不安穩。」「沒什麼。」她勉強的笑笑,問:「幾點鐘了?」
「該起床了,要上班了。」友嵐說,熄滅了煙蒂。
宛露仍然躺在床上,她凝神望著友嵐,他似乎很穩重,很沉著,但是,那張深思的臉龐上,卻緊壓著一層看不見的隱憂,那眉梢眼底,處處都帶著難以掩飾的苦惱。而那眼睛,裡面佈滿了紅絲,他也沒有睡,想必,他也和她一樣平躺著,克制自己不去移動,直到天亮。這樣一想,她的心就痛楚的絞扭了。離婚!你怎樣對這樣一個丈夫去談離婚?他為什麼不打她、罵她、責備她、虐待她,給她一點口實?而現在,她蜷縮在床上,像被收在瓶子裡的金妮。瓶子!一個男人要用瓶子裝她,另一個男人要用蛛網捉她,她到底是要瓶子還是蛛網?撲向蛛網是撲向死亡,瓶子到底是個安全的所在。躲在瓶子裡吧!宛露,安分的待在瓶子裡,像母親一樣,做一個賢妻良母!否則,就是你的血液有問題!你的血液真有問題嗎?她又心神不定了,又恍恍惚惚了,又一會兒發冷,一會兒發熱了。哦!她必須作個決定,她必須!再這樣下去,她總有一天會精神分裂!可是,孟樵呢?她拋得開他嗎?拋得開嗎?「嗨!」友嵐已經盥洗完畢,穿好了衣服,站在床邊望著她。他故作輕快的喊:「懶人!你還不起床,要遲到嗎?當心雜誌社炒你魷魚!」她注視著友嵐。「我想,」她吞吞吐吐的說:「我還是辭職吧!待在家裡,不要上班比較好!」「起來!」友嵐一把拉起她的身子,他的臉漲紅了,眼睛亮晶晶的盯著她。「為什麼要辭職?為什麼不去上班?你跟我講過一大堆要上班的理由,我認為你言之有理!好好一個工作,憑什麼要丟掉?」他用手臂圈著她的身子,直直的看著她的眼睛,聲音壓低了,低沉而果斷。「我不要你逃避,更不想囚禁你,如果我囚禁了你的人,也無法囚禁你的心,我想過很久很久。所以,你必須自己面對這份選擇,如果你屬於我,是連你的人,帶你的心,我不要你的軀殼!去吧!宛露,去梳洗換衣服,從今天起,我也不接送你上下班,你是你自己的主人!」「友嵐!」她驚愕而無力的喊:「你——你不是要用個瓶子,把我裝起來嗎?」「是的,瓶子在這兒,問題是你願不願意進去!」
宛露看了看友嵐,她終於瞭解到,他是準備完全讓她自己去面對這問題了。你不能兩個男人都要!你只能要一個!天哪!她衝進浴室,放了一盆冷水,把自己整個發燒的臉孔,都埋在那冰冷的水中。梳洗完畢,她折回臥室,發現他還站在窗前抽煙,他的臉對著窗子,背對著她,聽到她的腳步聲,他沒有回頭,卻靜靜的喊了一聲:「宛露!」「嗯?」她被動的應了一聲。
「我要告訴你一句話。」
「什麼話?」她無力而受驚的。
「你是自由的。」他清清楚楚的說。「我想了一整夜,如果我今天用一張婚約來拘束你,這是卑鄙的!我還沒有那麼古板!所以,如果你真想離開我,只要你開口,我不會阻止你!我會放你自由,我給你五分鐘時間考慮,只要你開口!」
她驚愕的站住了,張大了眼睛,她的心臟狂跳著;開口!開口呀!她的內心在狂叫著。你不是要離開他嗎?你不是愛孟樵嗎?那麼,你還等什麼?他給你自由了,只要你開口!開口!開口呀!對他說呀!你要離婚,對他說呀!你說呀!說呀!說呀!他倏然回過頭來,他的眼睛裡閃爍著光芒,臉色因等待而變得蒼白,他凝視她,微笑了。
「我等了你五分鐘,你開不了口,是不是?」他走過來,溫柔的挽住她。「宛露!」他的眼光好溫柔好溫柔,聲音也好溫柔好溫柔。「我知道你還在我的瓶子裡,你永遠不會曉得,這五分鐘對我像五百個世紀!」他用手輕撫她的長髮。「我們吃早飯去吧!媽在叫了。」真的,外面餐廳裡,顧太太正直著脖子叫:
「友嵐,宛露,你們還不快來吃飯,都想遲到嗎?」
他挽著她走出臥室,一切機會都失去了。她不知道自己心裡是什麼感覺,一種矛盾的、失望的、自責的感覺把她緊緊的抓住了。坐在餐桌上時,她的臉色發青而精神恍惚,拿著筷子,她只是吃不下去。為什麼不說?為什麼不說?為什麼不說?「宛露!」顧太太驚奇的望著她。「你在做什麼?」
她驚覺的發現,自己的筷子,正伸在醬油碟子裡猛夾著。顧仰山放下了手中的報紙,對兒子和兒媳婦掃了一眼:
「報上說,有個女人生了個三胞胎!」
顧太太搶過報紙,看著。
「聽說玢玢有喜了,是嗎?宛露?」
「是的。」「你們兩個呢?」顧太太笑吟吟的。「在我們家裡,總用不著實行家庭計劃吧!」宛露沒說話,只勉強的笑了笑。顧太太再度彎腰去看她:
「宛露,你又在做什麼?」
她一驚,才發現自己拿著個胡椒瓶,猛往稀飯裡面撒。她頹然的推開了碗筷,神思恍惚的說:
「我吃不下,我去上班了。」
友嵐跳了起來。「還是我開車送你去吧,你臉色不太好,我有些不放心。像你這樣晃晃悠悠的,別給車子撞著!」
宛露走出門的時候,依稀聽到顧太太在對顧仰山說:
「仰山,你覺不覺得宛露這孩子越來越不對勁了?成天昏昏沉沉恍恍惚惚的?」「我覺得,」顧仰山在說:「不止宛露不對勁,咱們的兒子也不太對勁呢!」「或者,這婚事還是太魯莽了一些……」
友嵐顯然也聽到了這些話,他及時發動了車子,馬達聲把所有的話都遮住了。人,怎麼這麼奇怪呢?該聽到的話常常像耳邊風般飄過,不該聽到的話卻反而聽得清清楚楚。友嵐把她一直送到雜誌社門口,才低聲說了句:
「宛露,我從沒有後悔娶你。」
她下了車,抬眼看他,默然不語。
他伸手撫摸了一下她的頭髮。
「你是個好妻子,好愛人,是我從小就渴望娶作太太的女孩!我永不會後悔娶你!」
她凝視著他,他發動了馬達,車子開走了。
她走進了辦公廳,坐在位子上,她心神越來越迷糊了,她做錯每一件事情,打翻了墨水瓶,弄撒了大頭針,又用釘書機釘到自己的手指。然後,孟樵的電話來了:
「宛露,你跟他說了嗎?」「我……沒有。」她無力的。
「你為什麼不說?」他吼著,幾乎震聾了她的耳鼓:「你不是答應了要對他說嗎?你不是說你媽會對他說嗎?你為什麼不說?」「我媽不肯說。」她努力要集中自己的神志。「我……說不出口。孟樵,請你不要再逼我,我已經快要崩潰了。」她掛斷了電話。五分鐘後,孟樵的電話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