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露的頭低低的垂了下去,她的聲音輕得像耳語,喃喃的、受傷的、卑屈的、自言自語的說:
「我知道了。你的意思是說,我血液裡有著不安分的因素,我本身就是個不負責任而造成的生命!媽,連你都這麼說了,連你都這麼說了,我再也不可能在這世界上找到一個能瞭解我,或者同情我的人了。」
「哦!宛露!」段太太的臉色也變了,她站在女兒面前,本能的就把宛露挽在懷裡,急急的說:「你別這麼說吧!宛露,你知道我是多疼你的!我的意思並不是那樣,你不要因為有心病,就曲解每一句話……」
「我沒有曲解。」宛露抬起頭來,悲哀的望著母親。「我知道你疼我,但我畢竟不是你親生的!我沒有遺傳到你的安靜與嫻淑,我的血液裡,充滿了瘋狂和野性,我知道,媽,我生來就不是個好孩子!」「胡說!」段太太的喉嚨啞了。「你怎麼可以說這種話呢?不要把你自身的矛盾,歸咎於你的血液……」
「媽!你怎知道這不是原因之一?為什麼你一生都那麼安靜平和?為什麼我就充滿了狂風暴雨?我一定生來就有問題,我一定……」「宛露!」段太太的聲音裡帶著祈求。「你別這樣說吧!許多人生命裡都有狂風暴雨,這和出身有什麼關係?是媽不好,媽說錯了。」「沒說錯。」宛露固執的。「你只是無意間吐露了真實面,我一直不願面對的真實。」
樓下有一陣喧嚷聲,接著兆培的聲音就大叫著傳上樓來:
「媽!我下班哩!你別盡和宛露關在屋裡說悄悄話。宛露!你還不滾下樓來,吃飯了!你嘗嘗你嫂子的手藝如何?快快快!我都要餓死了。」段太太很快的拂了拂宛露的頭髮,柔聲說:
「好了,我們改天再談吧。總之,目前,你先把自己穩定下來,如何?」宛露搖搖頭,歎了口氣。她不願再多說什麼,忽然間,她就覺得有那麼一面看不見的牆,豎在她和母親之間。她默默的站起身來,跟著母親走下樓。兆培還是老樣子,嘻嘻哈哈,滿不在乎的,他注視了宛露一下,就和往日一樣,在她臀部敲了一記,叫著說:「你這丫頭,怎麼越來越瘦?臉色也不對!我看看,」他盯了她一會兒,恍然大悟的。「哦,我知道了,你一定害了和玢玢一樣的病!」「玢玢一樣的病!」宛露一時轉不過來,「玢玢在生病嗎?」
正在擺碗筷的玢玢羞紅了臉,抬起頭來笑著說:
「你聽他胡扯!」宛露一下子明白過來了,她瞪了兆培一眼:
「你以為全天下的人,都像你們一樣,急於當父母嗎?」
兆培深深的凝視著她,不笑了,他走過去,用手輕輕的捏了捏宛露的下巴,低沉的說:
「我記得,你總愛把自己比成一片雲,你知道嗎,雲雖然又飄逸,又自由,卻也是一片虛無縹緲,毫不實際的東西。你不能一輩子做一片雲,該從天空裡降下來了。宛露,生一個孩子,可以幫助你長大。」
她也深深的凝視兆培。
「哥哥,你真認為一條新的生命會高興他自己的降生嗎?你從不懷疑他可能不願意來嗎?」
「我不懷疑!」兆培肯定的說:「我的孩子是因為我愛他,我要他,我才讓他來的,他會在父母的手臂中長大。而我自己也需要他!」「需要他幹嘛?」「讓我做一個負責任的父親!」
宛露驚愕的看著兆培。
「哥哥,為什麼我和你兩個人的看法不一樣?」
「學學我,宛露,」兆培說:「那麼,你就會快樂了!你也不會這麼蒼白了!你會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而不是一片飄蕩無依的雲了。」「喂喂!」玢玢柔聲喊著:「你們兄妹兩個在幹嘛呀?一定要等菜涼了才吃嗎?」大家都坐到餐桌邊去了,宛露驚奇的看著餐桌,一桌子的菜,蒸的、炒的、煨的、燉的全有。再看玢玢,清清爽爽的把頭髮束在腦後,露出整張淡施脂粉,白白淨淨的臉龐,圍著一條粉紅格子的圍裙,她俐落的給每人盛好飯,又俐落的用小刀和叉子把蹄膀切開……她是個多麼安詳老練而滿足的小婦人啊!為什麼自己不能像她一樣呢?宛露朦朧的想著,開始心不在焉起來。段太太坐在玢玢身邊,看了看餐桌,就不由自主的用手繞著玢玢的肩,寵愛的拍了拍她,憐惜的說:
「玢玢也真能幹,這麼一會兒,就做出這麼多菜!其實,隨便炒兩個菜就得了,累壞身子,可不行呢!」
「那會這麼嬌嫩呢!」玢玢笑著說。「宛露難得回家吃頓飯,總該讓小姑子滿意,是不是呢?」
「媽!」兆培含著一口飯說:「你別盡寵她,做兩個菜有什麼了不起,何況,她是安心要在宛露面前露一兩手,表示她還有點用……」「你——」玢玢笑瞪著兆培,用筷子在他手背上敲了一記:「壞透了!」「我壞透了,你幹什麼嫁給我?」兆培問。
「媽,」玢玢轉向了段太太。「蹄膀會不會太鹹了?」
「你別顧左右而言他!」兆培笑著。「又去跟媽撒嬌討好,誰都知道你的蹄膀燒得好!」
「兆培!」段太太邊笑邊說:「不許欺侮玢玢!」
「我欺侮她?」兆培挑著眉毛:「有媽給她撐腰,我還敢欺侮她?」宛露冷眼看著這一切,忽然發現這是一個好幸福好安詳的家庭,而自己,卻不屬於這個家庭之內了。一層模糊的、朦朧的、迷茫的、孤獨的感覺,對她四面八方的包圍了過來。一時間,她覺得神思恍惚而精神不屬。雖然坐在桌上,她卻感到自己不在這間房間裡,不在這些人群裡,她望著那些菜所蒸發的熱氣,覺得自己也像那熱氣一樣,輕飄飄的往上升,往上升,往上升……穿過了屋頂,升上了天空,凝聚成一片孤獨的雲。然後,這雲就悠悠晃晃的,虛虛渺渺的,在天空中游移著。「我是一片雲,風來吹我衣,茫茫天涯裡,飄然何所依?」她想著自己寫過的句子,為什麼?直到如今,自己仍然是片無所歸依的雲?每人都有每人的歸宿,每人都有每人的幸福,自己是怎麼了?為什麼與眾不同,要是一片雲?
飯後,大家都坐在客廳裡,電視機開著,正演著連續劇。宛露沉默的坐在沙發裡,眼睛瞪著電視,心裡卻仍然迷惘的想著許多事情。段太太也若有所思,她是被宛露的一篇話所震懾住了,模糊的感到有一層隱憂,正罩在女兒的身上,而這煩惱,卻不是她的力量所能解除的。兆培和玢玢依舊嘻嘻哈哈,一面看電視,一面有一搭沒一搭的鬥嘴。就在這時候,外面一陣汽車喇叭響。宛露驚覺的看看手錶,像從夢裡醒來一般,迷糊的說:「叫他十點鐘來,才八點多,他就跑來了!」
「還不是你太迷人嗎?」玢玢笑著說:「人家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你這位老公啊,是一分不見,如隔三秋呢!」
「誰說的!」兆培接口:「根本是一秒不見,如隔三秋呢!」
友嵐在大家取笑聲中跑了進來,和段太太打了招呼,他笑嘻嘻的說:「誰說我是一秒不見,如隔三秋?未免太小看我了!」
「怎麼?」兆培對他瞪眼睛:「要不然,追了來做什麼?」
「接太太呀!」友嵐說:「我說你太小看我了,是說如隔三秋四個字有欠妥當,老實說,我是一秒不見,如隔一百秋呢!」
「呵!」玢玢笑了。「可真不害臊呢!」
「要命!」兆培笑得跌腳。「這個傢伙,把咱們的男兒氣概,全給丟光了!」「我可不覺得,愛自己的太太,有什麼丟臉的地方!」友嵐說,眼光已對宛露投了過去。
宛露再也無法在這一片笑語聲中逗留下去,站起身來,她望望段太太,說了聲:「媽,我走了!」「快走吧!」兆培說:「你再不走,友嵐就變成老頭子了,一秋是一年,一百秋是一百年,你晚走幾分鐘,他就會變成幾千幾萬歲的老公公了。」
段太太一直送到門口來,扶著門,她雖然臉上帶著笑,卻心事重重,注視著宛露,她語重心長的說:
「宛露,好好的愛惜自己啊!」
上了車,友嵐發動了車子,他一隻手操縱著方向盤,另一隻手伸過來,緊握住宛露的手。宛露不說話,她的眼光直直的看著車窗外面,無法把思想集中,她覺得自己仍然像一片輕飄的雲,飄在茫茫然的夜空裡。友嵐悄悄的看了她一眼,沒問任何一句話,他只是悶著頭開車。好久好久,忽然間,車子煞住了。宛露一驚,才發現車子停在圓山忠烈祠的旁邊。
「到這兒來做什麼?」她朦朧的問。
友嵐把車子熄了火,轉過身子來,正對著宛露,他的眼光銳利而深沉。「要問你一句話!」他低沉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