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兩人這同時一開口,就又都同時嚥住了下面的話。江淮吸了一口煙,說:「你要說什麼?」「我不知道。」江浩坦白的說,迷惘更深的遍佈在他臉上,他反問:「你要說什麼?」「我?」江淮怔住了。「我也不知道。」
室內又靜下去了。好一刻,兄弟二人又都不約而同的對看著,欲言又止。這樣鬧了好幾次,那丹楓始終像個木頭人,視若無睹,聽而不聞,她只陷在她自己的境界裡。終於,江淮再也熬不過去了,下定了決心,他抬頭望著江浩,清清楚楚的喊了一聲:「老四!」「嗯?」江浩凝視著江淮。
「我們打開窗子說亮話,老四,你在門外已經聽到我們全部的對白,那麼,你當然知道,我並沒有騙你,世界上根本沒有林曉霜這個人!」「我知道了。」江浩對著自己的手指,狠狠的一口咬下去,立即疼得直摔手,他神情古怪的說「居然會疼!那就不是做夢,我怎麼覺得,今天這種場面,好像在我的夢裡發生過。」
「老四,你相信我,」江淮誠懇而真摯的說:「我今天所遭遇的打擊和驚奇,決不會比你少。」
「我知道,」江浩傻傻的點著頭。「你是個好哥哥,你甚至要強迫她變成林曉霜。」「但是,」江淮費力的說:「林曉霜這個人物是根本不存在的。」「我知道,」他再重複的說著,注視著丹楓。「我看了她好久好久,我一直看她,她長得很像曉霜,相當像,可是,她不是曉霜。」「那麼,」江淮用舌尖潤著嘴唇,覺得舌燥唇乾,他喝了一大口酒,又噴出一大口煙,終於衝口而出的說:「你能不能放棄這個找尋了?」江浩注視著江淮。「不是放棄與不放棄的問題,是不是?」他滿臉的苦澀,卻腦筋清楚的說:「你遺失了一件東西,可以去找尋這件東西,因為這東西存在著。你遺失了一個夢,你不能去找一個夢,因為夢是抽像的,是不存在的。我本來以為,我遺失了一個女孩子,現在才知道,我根本沒有得到過什麼女孩子,沒得到也就無從失去。何況,世界上沒有林曉霜,我那物質不滅原理根本就錯了!」江淮仔細的凝視著弟弟。
「老四,你不是一個孩子了。」他感歎的說:「你懂得很多很多,你也體會得很多很多……」
「不。」江浩打斷了他。「我根本不懂,我也根本不能體會!她既然不是林曉霜,她為什麼要假扮林曉霜?好好的陶丹楓她不做,她為什麼要變成一片毛氈苔?你們口口聲聲提到報復,誰報復誰?為什麼?你當了幾年的舞廳孝子,去孝順那個陶碧槐,難道還不夠?她反而因此要報復你,這是什麼哲學?我不懂,我完全不懂!」
丹楓一直坐在那兒,動也不動。對於他們兄弟二人的談話,她好像始終沒有聽見,也好像這兄弟二人根本就不存在。可是,當江浩提到「陶碧槐」三個字的時候,她陡的震動了。似乎有什麼冰冷的東西冰到了她,她渾身一陣顫慄,她的頭就抬起來了。她的眼光投到江浩身上去了,彷彿現在才發現江浩,然後,她轉頭又看著江淮,她就把那些小冊子緊捧在胸口,喃喃的說:「你們為什麼都在這兒?你們為什麼不走開?你們走吧!我不要你們在這兒!我要一個人,我要看碧槐的日記,你們走吧!讓我一個人在這兒!」
江淮震動了,他緊張而倉皇的看著丹楓,看著她懷裡的那些小冊子,他試著要去取那日記本,丹楓立刻緊抱著本子,像負傷的野獸在保護懷裡的小獸般死命抱緊,眼睛裡又流露出那種瘋狂的、野性的光芒。這神情刺痛了他,他不敢去碰那些本子了。他咬牙,他握拳,……他站起來,繞屋行走,他又坐下去,死盯著丹楓。然後,他終於懇求似的開了口:
「丹楓,你聽我說,你好好的聽我說。你把日記本還我,我已經不要求你去扮演林曉霜了!江浩也已經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他不會恨你,也不會怪你……」
「大哥,」江浩冷冷的說:「你最好不要代我發表意見!」
「老四!」他懊惱的回過頭去,憤憤然的說:「你是什麼意思?」江浩仰靠進沙發裡,伸長了腿,他兩手交握著放在胸前。忽然間,他就變成了一個沉穩的大人,一個堅定的大人。一個有主張,有見解,有思想,有氣度的男子漢!他一瞬也不瞬的望著江淮,又掉頭看看丹楓,他唇邊浮起了一個莫測高深的、古怪的微笑。點了點頭,他緩慢的,口齒清晰的,有力的說:「我已經冷靜的分析過了,在這整個故事裡,我是個莫名其妙的被害者!你們兩個,每人肚子裡有一本帳,這本帳我全不知道。而現在,還不是你們面對真實的時候嗎?還不是你們公佈真相的時候嗎?你們即使還要繼續演戲,繼續去保有你們的秘密,我這個莫名其妙的被害者,也該有權知道我為什麼會成為你們間的犧牲品!」
「老四,」江淮蹙緊了眉頭。「回家以後,我們有的是時間來談,現在,不是談這件事的時候!」
丹楓看看他們,她臉上有種被驚擾了之後的厭倦。她低歎一聲,就低下頭去,翻開了第一本日記,她似乎準備把這兄弟二人當成不存在,要去逕自進行自己的工作了。江淮跳起來,用手壓在那文字上。丹楓驚愕的抬起頭,她接觸到江淮深沉的、苦惱的、痛楚而熱情的眸子。這對眼睛那樣癡癡的、切切的、哀懇似的看著她,裡面燃燒著兩小簇熱烈而陰鬱的火焰。這眸子立刻把她從那沉浸在海底的意志喚醒了,立即就絞痛了她的神經,融化了她心底的冰層。她吶吶的,掙扎的說:「你要幹什麼?你一定要對我用暴力嗎?」
「不,不。」他一疊連聲的說:「不對你用暴力,再也不對你用暴力。只是——請求你在看日記以前,先聽我說。」他回頭看看江浩。「老四是對的,你們都有權知道這個故事,既然一切已發展到這樣惡劣的局面,我勢必不能再保密下去。丹楓,我把我和碧槐的故事全講給你聽,聽完了,你再到日記裡去求證。但是……」他倒進沙發中,仰首看著窗外。「我曾經發誓不說這個故事,不論有多少謠言,多少揣測之辭,多少惡言中傷,我發誓過不說這故事,未料到人算不如天算!」他長長的歎了口氣,自語似的低低的說了句:「碧槐,請原諒我!我不得不說了。」丹楓注視著江淮,她眼睛裡頓時閃過一抹光芒,就立即有了生氣,有了感情,有了力量。她不再像個石雕的聖像了。坐正身子,她端起那杯酒,淺淺的啜了一口。她的眼光生動的、柔和的、夢似的停駐在江淮的臉上。「事實上,」江淮沒有看她,他燃起一支煙,他的眼光停在那煙蒂的火光上。「我和碧槐的故事,前一半一點也不希奇,那是個很普通的、典型的戀愛故事,一個大學生碰到另一個大學生,幾乎是一見鍾情,在三個月內就山盟海誓,難捨難分了。我和碧槐是在夏令營裡認識的,她文雅,纖細,多愁善感,寫一手好詩詞,精通中國文學,她多才多藝而弱不禁風。當時,為她傾倒的大學生大有人在,追她的男孩子難以勝數,她在那芸芸眾生的追求者中,獨獨選中了窮無立錐之地的我,簡直使我像飛在雲霧裡一般。她和我談詩詞,談繪畫,談人生,談夢想,談愛情……哦,我簡直為她瘋狂了。」
他吸著煙,煙蒂上的火光一閃一閃的。江浩和丹楓都不說話,他們的眼光都盯著他,他沉溺在遙遠的過去裡,那「過去」顯然刺痛了他的神經,他微蹙著眉,瞇起眼睛,望著那向空中擴散的煙霧。「那時候,碧槐是單身在台北,無依無靠,我也是單身在台北,兩個單身的年輕人,彼此慰藉著彼此的寂寞,彼此編織著彼此的未來,我們曾經有過一段好美好美的生活。相交既深,碧槐開始談她的家庭,談她早逝的父親,談她改嫁的母親,談她那最最最最可愛的小妹妹!她常說,丹楓上飛機以前,曾經哭著抱緊她喊:姐姐,不要讓我跟他們走,我要跟你在一起!姐姐,留住我!留住我!留住我!她每次敘述,都淚流滿面,我把她抱在懷裡,她哭得我的衣襟全都濕透。」
丹楓眼中浮起了霧氣,她的視線模糊了,喉中哽住了,端著酒杯,她望著杯中那紅色的液體發愣。
「我從沒遇到比碧槐更多情,更戀舊,更多愁善感的女孩,我們的歡樂結束在我去受軍訓的時候。我受完軍訓,碧槐應該念大三,但是,她竟白天上課,晚上到一家舞廳去當了舞女!我找到她,我們之間發生了劇烈的爭執,她拿出一封信給我看……」他轉過頭來,望著丹楓,苦澀而酸楚的說:「親愛的丹楓,你那時的信,就寫得和現在一樣好!那是一封一字一淚,一句一淚,一行一淚的信,你歷數了在國外的辛酸,繼父的冷漠,生母的無奈,和你前途的茫然。我現在還記得你信中的幾句話,你說:姐姐,我才十七歲,已經面臨失學之苦,在學校中,老師們都說我有語言和戲劇的天才,我也做過夢,要念戲劇,要念文學,要念藝術……但是,下個月,我會去酒吧裡當兔女郎!親愛的姐姐,你不會懂得兔女郎是什麼,我在出賣早熟的青春,和我『很東方』的東方!我把我所有的夢想都埋葬起來,姐姐,再相逢時你不會認得我,你那清純的,被你稱為小茉莉花的妹妹,到時候將是殘枝敗柳了。親愛的姐姐,當初你為何不留下我來?我寧可跟著你討飯,不願在異國做洋人的玩具!」他停了停,盯著丹楓說:「我有沒有記錯?你是不是這樣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