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閉上了眼睛,兩滴淚珠從眼眶中溢出來,沿頰滾落,跌碎在衣襟上。「丹楓,」江淮叫了一聲:「我永遠不瞭解,你們姐妹之間,怎可能有如此深厚的感情?碧槐為了這封信,毅然下海,她告訴我,她賣舞而不賣身,她說她會繼續唸書,她說舞女也有極高的情操……她用種種理由來說服我,讓我允許她伴舞,我一直搖頭,一直不肯,她急了。她對我說:『我已經寫信告訴丹楓,我的男朋友是個富翁,可以接濟她的學費,如果你不許我伴舞,除非你籌得出她的學費!』這話使我發瘋了,我拚命工作,埋頭工作,一天工作十八個小時!可憐,我那小小的出版社,連我自己都養不活,怎能負擔每學期兩千英鎊的學費!」他再度停止了,拚命的抽著煙,滿房間都是煙霧騰騰了。他望著那些煙霧,他的臉色陰沉而淒涼,聲音卻變得非常平靜了。「於是,碧槐下了海,三個月後,她乾脆退了學,因為她的功課一落千丈,而長久的夜生活使她白天精神委靡。她不再是陶碧槐,她不再是個單純的大學生。在舞廳裡,她很快的學會了抽煙,喝酒,以及和男人們打情罵俏。她成了曼儂。正像曼儂·蕾絲歌一樣,她為錢可以犧牲。開始,是有限度的,陪客人吃吃消夜,她還堅守著最後的清白。但是,這種『堅守』使她的收入有限,然後……」他忽然抬起頭來,熄滅了煙蒂,他目光銳利的看著丹楓。「丹楓,你還要聽嗎?你真的要聽嗎?」她渾身通過了一陣顫慄,她的眼珠黝黑得像黑色的水晶,臉色卻像半透明的雲母石。她啞聲說:
「是的,我要聽!我要知道,我的學位到底是建築在什麼上面的!」「好吧,我說下去!」他咬咬牙,再燃起一支煙。「那時,我的生活已經陷在一片愁雲慘霧中,白天,我拚命的工作,晚上,我就守在舞廳裡,看她向不同的男人投懷送抱。這種生活使我發瘋發狂,我們常常爭吵,常常吵得天翻地覆,憤怒極了,我就罵她的伴舞並不是為了妹妹的學費,而是為了她自己的虛榮!這樣,我們彼此折磨,彼此傷害,彼此瘋狂般的怒罵之後,又在眼淚和接吻中和解。我們的生活成了一種惡性循環。永遠是爭吵,絕交,和解。每次和解後,我們就更親愛,更癡情,更難捨難分。但是,我這些憤不擇言的話畢竟傷了她的心,她開始變得自卑了,變得洩氣了,變得沒有信心而且自暴自棄了。她甚至叫我離開她,叫我另外去找對象,她說她渺小如草芥,如牆角的蒲公英……她說她配不上我。」他的聲音低沉了下去,停止了。
好一會兒,室內只是靜悄悄的,丹楓握著酒杯,把雙腿蜷在沙發上,她整個人都蜷縮在那兒,像一隻受驚嚇的小昆蟲,江浩是聽得發呆了,這故事,有一部份是他所知道的,但他決未料到故事的後面,還藏著更多的故事。
「如果我少愛碧槐一點,」他又說了下去。「或碧槐少愛我一點,我想,我們都會幸福很多。不幸,我們都那樣深愛彼此,都為對方想得比為自己想得多。那時,我的出版社已好轉一些,整日接觸的都是名作家,文人,及社會名流。這並沒有使我的經濟環境有絲毫改進,卻讓我的社會地位在無形提高。這使碧槐更自卑了,她開始強迫我離開她,強迫我去找尋自己的幸福。我不肯,為了證實我不在乎她的身份,我每晚去舞廳盯著她。為了要阻止我的癡心,她就每晚折磨我。她故意和別人親熱,故意當眾嘲笑我,故意侮辱我,故意傷害我……我忍耐奢。因為,只有我瞭解,當她在折辱我的時候,她自己的痛苦更遠勝於我。這樣,舞廳給了我一個封號,叫我『火坑孝子』,我成為整個舞廳裡的笑柄。」
他又停了,低著頭,他一口又一口的抽著煙,煙霧後面,他的臉龐變得朦朦朧朧。「當然,我們偶爾也會有歡樂的時候,每當遠從英倫,寄來一封感激的信,每當收到那貴族學校的一張成績單,證明那小妹妹確實品學兼優,確實力爭上游。那時候,碧槐會開心得像個孩子,她摟著我的脖子又笑又跳又叫,她吻我,用幾千種親愛的名稱來呼喚我,使我在那一剎那間,就覺得所有的委屈,都有了代價。那時,我已把我能拿出來的每一分錢,都拿出來了。但是,遠在英國的小妹妹開始實習了,開始綵排了,服裝、道具、化妝品……都來了。碧槐寫了無數的信:沒關係,丹楓,我們很有錢,你未來的姐夫已名利雙收……名利雙收?我那時依舊是兩袖清風,我們聚集了每一分錢,生活越來越拮据。而碧槐在舞廳裡,也不能沒有服裝,沒有打扮。何況,那時,碧槐經常借酒澆愁,已經有了酒癮。於是,有一夜,她來找我,我們相對喝酒,都喝了八成醉,她說,『江淮,在我還乾淨的時候,把我拿去吧!我願意完完全全屬於你,那怕是一夜也好!』我們碰了杯,喝乾了酒,她成為了我的。完完全全成為了我的。」
他熄滅了煙蒂,端起酒杯,他一飲而盡。他的眼光更朦朧了,他的聲音更低沉了,他的臉色更黯淡了。
「誰知道,從這一夜開始,她不止是我一個人的了。為了錢,她可以出賣自己,她並不隱瞞我,她說:『我是曼儂·蕾絲歌,你不可能要求曼儂忠實!』但,我是真的快發瘋了,我幾乎要打電報到倫敦去拆穿一切,碧槐知道我的企圖,她一直能知道我心中最纖細的思想,她說,假若我這樣做,就等於謀殺她。因為她一切都毀了,可是她還有個優秀的妹妹!她雖成為殘花敗柳,而那妹妹仍然是朵潔白無瑕的小茉莉花!我能怎麼辦?我能做什麼?假若那時我可以搶銀行,我想,我一定也搶了!我沒搶銀行,我沒搶珠寶店,我沒搶金庫,我拚命去辦我的出版社,咳!」他歎息,聲音哽塞:「百無一用是書生!」丹楓閉上了眼睛,她的頭仰靠在沙發背上,淚珠浸濕了睫毛,潤濕了面頰。好半天,她睜開眼睛來,那眼珠清亮如水霧裡的寒星。她靜靜的看著他。
「這時期,是我們真正悲劇的開始。婚姻是談不上了,我即使可以不管家裡的看法,碧槐也不肯嫁給我。那時,我的兩個妹妹已經知道碧槐的身份,無數最難堪的情報都傳到台南家中,我成了家庭的罪人,成了不可原諒的敗家子,成了墮落的青年,甚至是家族的羞恥。碧槐又重申舊議,她要我走,要我離開她,軟的,硬的,各種她能用的手段她都用過了。我每晚坐在那兒,看她和男人們瘋狂買醉,看她裝腔作勢,對每個人投懷送抱。她給那些男客起外號,拿他們耍寶,而那些男人,仍然對她鞠躬盡瘁。」他抬起頭,望著丹楓。「記得嗎?有一晚我和你在羅曼蒂吃牛排,有位客人就把你誤認成碧槐——不,不是碧槐,誤認成曼儂,而和我打了一架,他也是碧槐的入幕之賓。」
丹楓深吸了口氣,一語不發。
「我那時候已經豁出去了,我看出一種傾向,碧槐是真的在墮落,她的目的已經不是單純的要賺錢給妹妹,事實上,在她死前那段時期裡,我和她加起來的收入,已經足可以應付倫敦的學費了。她不必那樣一再出賣自己,我後來分析,她是完全自暴自棄了,而且,她希望由她的自暴自棄,使我對她死心而撤退。我狠了心,我不撤退,我擺明了不撤退,我等著,我想,那小妹妹總有學成的一天,到時候,她還能有什麼借口?我等著,然後——」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嚥住了。
他端起了酒杯,已經空了。江浩把自己的遞給了他,他啜了大大的一口,眼睛望著窗子,暮色正在窗外堆積,並且,無聲無息的鑽進室內來,瀰漫在室內的每個角落裡。
「然後——」他幽幽的說了下去。「有一天,碧槐告訴我,她懷孕了。說真的,我當時就嚇住了,我問碧槐,誰是父親?她坦白的說,可能是別人,也可能是我!咳!我不是聖人,我記得,我當時的答覆是,最好的辦法是拿掉他!那天碧槐哭了,我發誓,我並不知道她會想要這個孩子。第二天我陪她去看醫生,醫生告訴我,碧槐的心臟不好,這孩子留也是危險,拿也是危險!我們又都呆了,這時,碧槐忽然興奮起來,她說:『孩子可能是你的,咱們留下他吧!』我沒說話。老天,那時我是何等自私!我忍受過她各種不忠的行為,卻不願承認這個來歷不明的孩子!我的沉默使她不再說話了,墮胎的事也就擱淺下來。而碧槐從此夜夜醉酒,每晚,她必須靠安眠藥才能入睡。這樣,有一夜,她已經喝得半醉,她用酒送安眠藥,大約吃了五六粒之多。吃了藥,又喝了酒,她說,她突然想見我,她從她的公寓走出來,有一輛計程車撞倒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