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許碰我!你怎能去碰你弟弟的女朋友?我是林曉霜,你沒有資格碰林曉霜!」他凝視她,她拚命咬緊嘴唇,她嘴角全是血漬。忽然間,他心跳氣促,她那努力維持驕傲的樣子觸痛了他的神經,他耳中又響起她那半瘋狂的陳述:「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如果她是真的呢?萬一她是真的呢?他驟然就背脊發冷而額汗涔涔了。他對她伸出手去,苦惱而矛盾的低喊:
「丹楓!」「我不是丹楓!」她冷冷的說,聲調如寒冰與寒冰的撞擊,清脆而幽冷。「我是林曉霜!」
他在她那幽冷的語氣下震動了,他在她那負傷的眸子中震動了。如果她是真話呢?如果她是真話呢?如果她是真話呢?這「如果」使他的心絞緊了,痙攣了,可怕的翻騰痛楚了。他不自禁的把聲音放柔和了:
「丹楓,你是真話嗎?」他問:「你並沒有對我背台詞,你是真心的,是不是?你要瞭解,我現在是驚弓之鳥,我無法去相信……」「你不用相信!」她大聲說,跺了一下腳,眼淚奪眶而出:「我是背台詞!我是!我是!我是!我是!我是!……」她一連串喊出幾十個「我是!」,「我練了幾百年來背它!我背了幾百遍使它流利!我的演技不壞吧!」她揚起頭:「走呀!趕快讓我投進江浩的懷抱裡去!走呀!」她往前衝,腳下又是一絆,她伸手拾起地上的東西;碧槐的日記本!她握著日記本,全身猛的一震,眼光立刻發熱而昏亂,她揚起頭,臉上的憤怒一變而為恐懼與驚煌,她失神的盯著他,喃喃的說:
「你說,是我殺了姐姐?是我把她推進了地獄?是我毀了她?是我讓她投入了火坑?……」
他悚然而驚,撲過去,他想搶走那日記本,他心跳氣促,和她一樣,變得恐懼而驚惶了。他急促的,口齒不清的說:
「還給我!丹楓,我想,我有些發瘋了,發現你就是林曉霜,這打擊使我發瘋了。我們必須冷靜下來,讓我們好好的談一談!你休息一下,躺一躺,我不帶你去見江浩了,你說得對,他還年輕,他會忘記林曉霜的!我不勉強你了!把日記本還給我,讓我們兩個都平靜下來……」
「不!」她把日記本緊抱在懷中,掙扎著站穩身子,努力集中自己的思想,努力維持頭腦的清晰:「你帶了這些日記本來,以真相來交換我,你給我真相,要我給你林曉霜!我接受了你的條件,所以,你不許把日記本拿走!我跟你去見江浩!走吧!」「不!」他苦惱的,急切的,矛盾的,煩躁的大喊起來:「不不不!我改變了主意,你不去見江浩,我不要你去見江浩了!江浩的事,我們再想辦法,你不要去見他!」
「你為什麼前後矛盾?」她說:「你逼我去見他,你綁架我去見他!而現在,你又不許我去見他了?為什麼?」她揚著睫毛,眼光雖然森冷,卻依然明亮。「因為我把我的底牌都揭穿了?因為我把我的自尊都抹煞了?因為我告訴你我愛你,所以你又想要我了?你不知道我是騙你的嗎?你不知道我是背台詞嗎?你不知道我在演戲嗎?」她往門口走去。「太晚了!江淮。我已經不是陶丹楓了,你強迫我變成了林曉霜!你甚至強迫我永遠變成林曉霜,那麼,陶丹楓已經死了,像陶碧槐一樣死了。我是林曉霜!」她把手放在門柄上,要開門。
「丹楓!」他喊,他的手迅速的壓在她的手上,他的眼光哀求的、痛楚的盯著她,他的聲音裡充滿著壓抑不住的熱情和愁苦:「老天!你要我怎麼辦?我該怎麼辦?」他再也控制不住,他悲憤的高呼:「丹楓!我們的悲劇演得還不夠多嗎?」
「我明天回英國。」她忽然悄悄的說,聲音低沉如夢。
「不!你不許回英國!我們的問題還沒完,你不許走!」
「好,我去解決問題,我去見江浩去,我闖的禍,我去收拾!」她一下子打開了門。頓時間,她和江淮都傻了,都愣了,都呆得像木雞一樣了。門外,江浩正斜靠在那兒,臉色蒼白而古怪,眼神悲憤而震驚。他像個石柱般靠在那兒,顯然已經靠了很久很久了。他們三個彼此看著,一時間,室內室外,都是一片死樣的寂靜。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還是江浩第一個打破沉默,他對江淮看著,幽幽的說:「對不起,大哥,我跟蹤了你。我以為跟蹤你會幫我找到——曉霜。」「那麼,」江淮小心翼翼的說,用舌尖潤著那乾裂的嘴唇:「你自始至終都在門外?你全聽見了?」
「是的,我全聽見了。」江浩苦澀而迷惘的說,望向丹楓。丹楓正披散著一頭長髮,慘白的臉龐上,血與淚混淆得一塌糊塗。她的眼睛睜得好大,裡面卻盛滿了驚惶、恐懼、悲痛,和難言的歉疚及懊惱。她對他伸出手去,可憐兮兮的,恍恍惚惚的,迷迷離離的說:「江浩,我就是林曉霜!」
江浩往後退一了步,他認不清這滿面淒苦的女人,這怎能是曉霜?他驚呼著說:「大哥,抱住她,她要暈倒了!」
江淮及時伸出手去,一把挽住了她的腰,她滾倒在他的懷中,他把她平放在地毯上。她睜大眼睛,保持清醒,她並沒有暈過去。她望著那兩張同時對自己俯下來的頭,望著那兩對關懷而焦灼的眼睛,她眨動眼瞼,淚珠撲簌簌的滾落,她啜泣著說:「原諒我!我把所有的事情,都攪得亂七八糟!」
兄弟兩人彼此對望了一眼,就不約而同的跪在她身邊,又不約而同的伸出手去,要拭去她唇邊的血漬。兩人的手在她唇前相碰了,就又都觸電般的縮了回來,然後,兩人就癡癡的,傻傻的對望著。終於,江浩跳起身子,回轉頭就往屋外衝去。江淮比閃電還快,也跳起身子,驀的擋在他面前,把房門在身後碰上,他就靠在門上,死死的看著江浩。「老四,」他啞聲說:「你必須留下來,讓我們三個人,平心靜氣的談一談。」「你高估了我,」江浩也啞聲說:「我的世界忽然天翻地覆了,而你居然叫我平心靜氣!」他眼圈發紅,聲音發堵:「讓開!讓我走!」丹楓從地上爬了起來,她慢慢的站起身子,扶著沙發,她望望江淮,又望望江浩,她的臉色憂鬱而愁苦,淒涼而落寞,她的身子搖搖晃晃的。兄弟二人又不約而同的想伸手去扶她,但是,才伸出手去,就又都縮回來了。江浩仔細的,長久的,痛楚的,悲哀的審視著她的臉,終於,他沉痛的問了一句:
「你到底是誰?我好像認得你,又好像不認得你。」
「你看過在林梢的雁子嗎?欲飛不能飛,欲住不能住。」她回答,就筋疲力盡的倒在沙發裡。「你們都不用煩惱,明天,就什麼都結束了。明天,雁兒就飛了。杜甫有兩句詩寫得最好;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第十五章
三十分鐘以後,江淮、江浩,和丹楓三個就已經都坐在丹楓那套小巧的沙發裡,靜靜的彼此對望著了。丹楓已去浴室梳洗過,洗乾淨了她那一臉的淚與汗,她的嘴角,由於牙齒嗑破了嘴唇,始終在流血,而且腫起來了。她終於又換掉了那件馬褲和T恤,穿了件純白色的,麻紗的家常服,寬寬的腰身上綁了根細帶子,披散著一頭如水如雲的長髮,她斜靠在沙發裡。看起來,又單薄,又虛弱,又渺小,又飄逸,又不真實。她沉坐在那兒,懷裡緊緊的抱著碧槐的那些日記本,她默然不發一響。眼珠烏黑而深邃,深得像兩泓不見底的深潭。她的臉色依然慘白,白得像她那件衣服,這面頰如此毫無血色,她唇邊的一抹腥紅就顯得特別刺目。她雙手放在懷中的冊子上,靜悄悄的坐在那兒,像個大理石雕刻的聖像。她的衣袖半卷,露出她那白皙的胳膊,在那胳臂上,全是剛剛和江淮爭鬥時,被抓傷撞傷的痕跡,青紫的瘀痕和擦傷都十分明顯。她睫毛半垂,星眸半掩,眼光落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思想似乎也已飄入了另一個星球。她有種遺世獨立的意味,有種漠不相關的意味,還有種天塌下來也與她無關的意味……就這樣坐著,不動,也不說話。
江淮畢竟是三個人裡最先恢復理智的,他給每人都倒了一杯酒。丹楓這兒有的是各種酒。但是,丹楓碰也沒有碰,江浩也只勉強的啜了一口,就癡癡的對丹楓傻望著。江淮也在沙發中坐下來,燃起一支煙,他的手仍然不聽指揮的在顫抖。他冷眼看丹楓和江浩兩個,丹楓是沉浸在自己那不為人知的境界裡,江浩卻一臉的迷惘,一臉的困惑,和一臉古里古怪的表情。室內好安靜,三個人各想各的,似乎都不願先開口。這種安靜是沉悶的,是令人緊張,令人窒息的。江淮已抽完了一支煙,他又燃起了第二支,淡淡的煙霧在室內輕緩的繚繞。江浩終於把目光從丹楓臉上收回來,他轉頭去看江淮,喃喃的說:「大哥……」正好,江淮也振作了自己,轉頭對江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