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兇手?」丹楓啞聲叫:「你終於說出這兩個字來了!兇手?那麼,他真的是個兇手了!」
亞萍驚覺的住了嘴,她瞪大眼睛,被自己所用的字所嚇住了,丹楓也瞪大了眼睛,近乎恐懼的看著她。於是,好半天,她們兩人就這樣對視著。最後,亞萍先恢復了神志,她慢悠悠的抽了口氣,頹喪的說:
「算了,算了!別談了。我不應該用這兩個字,這樣說其實是不公平的,你姐姐是死於自殺,又非謀殺。我只覺得他雖不殺伯仁,伯仁卻由他而死,他難逃其咎,如此而已。反正,事過境遷,或者這江淮真有可取之處,才令你們姐妹都為他傾倒。我不說了,我不要再中傷他!」
「亞萍,你要說,或者你還來得及救我!」
「救你?」「是的,如果這男人真是可怕的,告訴我,讓我能防他,讓我逃開他!亞萍,你相信鬼魂嗎?」
「怎麼?」「前不久,我夢到碧槐了。我知道那是個夢,但她栩栩如生的站在那兒,她叫我走,叫我回英國去,叫我逃開江淮!她一再叮囑,一再重複……醒來時,我還覺得她站在那兒。我知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亞萍姐,你想,會不會冥冥中,真的有神有靈魂?會不會姐姐真的托夢叫我走?哦!」她沮喪的用手支住額:「我真的想走,只要我知道整個的謎底,我馬上回英國去!」亞萍怔怔的坐在那兒,怔怔的望著她。
「我相信鬼魂的。」她被感動了,嚴肅的盯著她。「走吧!丹楓,聽碧槐的話,回英國去!」
「那麼,告訴我,」她臉色蒼白,眼珠又黑又大。「你說江淮移情別戀,姐姐因此自殺。江淮愛的那個女人是誰?現在在哪裡?」「你真要知道?」「真要知道。」「聽說,是個風塵女子。」「哦?」她的眼睛睜得更大了。「什麼風塵女子?叫什麼名字?」「好像是個舞女,我聽安華說,那舞女有個很洋化的名字,叫做……」「安華?」她打斷了她。
「安華是我們同班同學,已經出國了。」亞萍望著她。「你是不是需要我們的同學錄,去一個個追查呢?」
「不。亞萍姐,你不要生氣。」她急急的說:「好吧,你剛剛說到,那舞女有個很洋化的名字……」
「是的,叫什麼海倫?維姬?安娜?曼娜?不不,都不對,那名字雖然洋化,還滿有味道的……對了,我想起來了,叫曼儂!你知道有部法國小說叫『曼儂·蕾絲歌』?」
「我知道。」丹楓深深的顰著眉,眼光幽幽然的閃著抹奇異的光。「曼儂·蕾絲歌。十九世紀的作品,作者是蒲李渥。曼儂是個風流浪漫的女子,她美麗熱情,充滿浪漫情調,為金錢她可以不忠於愛情。但是,有個青年人,一個騎士,卻為她毀掉家庭,毀掉名譽,毀掉一切去追隨她。那是曾經轟動一時的,浪漫派的作品!」
「你對西洋文學比我還清楚,我只模糊記得有這麼本書名,所以記住了那個舞女的名字。」亞萍說:「我想,江淮大概就是那個騎士,反正他迷上了曼儂,有人說,他成天流連於舞廳中,只為了追隨曼儂。」
「我姐姐就為曼儂而自殺了?」丹楓問。
亞萍默然不語,她望著咖啡杯,欲言又止。
「你想說什麼?」丹楓敏感的追問。「你有沒有收到碧槐的死亡證明書?」亞萍忽然問:「那上面應該有醫生的簽名,死亡原因也該寫得很清楚!」
「江淮把它寄給了我母親,」丹楓回憶著:「我看過那張紙,寫的是『心臟衰竭』,或類似的名稱。」
「是的,我們的醫生都很有人情味,這樣寫不至於傷家屬的心,何況,我猜想,江淮一定求過醫生幫忙隱瞞這件事。」
「那個曼儂呢?」丹楓追問:「她還在台灣嗎?還在舞廳裡嗎?」「不。聽說她嫁到新加坡去了。有個大富翁把她收作第五房姨太太。這是報應,江淮終於左右落空!丹楓,」她盯著她。「碧槐是對的,逃開她!逃開江淮!回英國去吧!在英國,你不難找到比江淮好一百倍的男人!你千萬別糊塗,那江淮,對女孩子是很有一套的。聽說,那曼儂對江淮也很傾心過呢!」
「當江淮在追曼儂的時候,我姐姐做什麼去了?」丹楓緊追著問:「她為什麼不把江淮看得死死的?」
「如果愛情需要用『看守』的方式,那也沒什麼意思了。」亞萍感慨的說:「別怪碧槐,我想,她已經盡了她的能力,她甚至於……」她忽然住了口,驚覺的張大了眼睛。
「甚至於什麼?」丹楓追問,銳利的看著亞萍。「你還有什麼瞞著我的事?」「沒有沒有!」亞萍慌慌張張的說,抓起自己的皮包,想起身離去。「我該走了,天不早了。」
「坐下!」丹楓用手按住了她。「你不說清楚,你休想走!亞萍姐,你知道我的固執,你還有瞞著我的事,你非告訴我不可!這對我太重要,你懂嗎?這關係我的去留,你懂嗎?這關係我的一生,你懂嗎?這關係好幾個人的命運,你懂嗎?」
亞萍一瞬也不瞬的注視著她,終於瞭解了她那種焦灼、急迫、和無奈,也終於瞭解了事情的重要性。
「丹楓,」她沉吟的,困難的,艱澀的說:「我把這最後一件事也告訴你,或者,這並不是什麼嚴重的事情,我希望告訴你不是個錯誤,這件事我從沒告訴過別人。」
「你說吧!快說吧!」「在碧槐死前兩個月,我接到她一個電話,那時,我們的交情只在於偶爾通個電話。我想,那晚她有點反常,她可能剛和江淮吵過架,也可能喝醉了酒,因為她的聲音裡有哭音,話也說得很不清楚。她在電話裡問我……問我當母親的滋味如何?那時我剛生了老大,還請同學們喝過滿月酒,你姐姐並沒有來參加宴會。我告訴她,一個女人當了母親,才是個完整的女人了。於是,她哭了,她在電話裡哭得很傷心,我問她怎麼了?她說:『我也要做媽媽了,但我必須拿掉這個孩子,因為他的父親不要他!』我嚇了一跳,還想勸她,她就把電話掛斷了。」丹楓凝視著亞萍,這篇話使她那麼震動,震動得張大了嘴,震動得無話可說了。好半晌,亞萍拍了拍她的手。
「當一個女人決心要為個男人生孩子的時候,她已經是什麼都不顧了。而一個男人,假若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他也就連人性都沒有了。」丹楓深深的抽了一口冷氣。
「那麼,姐姐有沒有拿掉那個孩子?」
「這就是我剛剛問你死亡證明書上怎麼寫的原因。」亞萍坦白的望著她:「因為,也有傳言說,你姐姐並非死於自殺,而是死於墮胎!」丹楓呻吟了一聲,仆下頭去,把面頰整個埋進了手心裡。亞萍看了她好一會兒,慢慢的站起身子,拿起自己的皮包,走到丹楓的身邊,用手輕撫著她的肩膀,柔聲的說:
「走吧!丹楓!那男人是邪惡的,是個魔鬼!如果你真夢到碧槐,一定是碧槐死不瞑目,她要警告你這一切!聽碧槐的,走吧!回英國去!回倫敦去!你走的時候通知我,我會到機場去送你!」丹楓坐著不動,也沒抬起頭來,於是,亞萍給了她緊緊的一握,轉身走了。丹楓仍然坐在那兒,坐了好久好久,坐到天都黑了,坐到咖啡館的燈都亮了。坐到夜色深了,坐到客人由少而多,又由多而少了。她燃起了一支煙,叫了一杯酒,就這樣以煙配酒,慢騰騰的噴著煙霧,慢騰騰的啜著酒。咖啡館裡有個小型的樂隊,開始上來演奏,有個眉清目秀,像個學生般的歌手,在那兒唱著西洋歌曲。她傾聽著,那歌手聲音低沉而富磁性,顯然受過聲樂的訓練,他唱得很柔很美很動人。他正在唱一支老歌:「我真的不想知道」。他抑揚頓挫,頗有感情的唱著:「你曾投入過多少人的懷抱?
你曾使多少人傾倒?有多少?有多少?有多少?
我真的不想知道!」
她聽著這支歌,不知怎的,她竟想起了曼儂·蕾絲歌。看那本書已經很久了,故事也記不全了。但她仍有深刻的印象,那男主角對女主角之癡情,專注,已達不可思議的地步。也是「你曾投入過多少人的懷抱?你曾使多少人傾倒?有多少?有多少?我真的不想知道!」江淮會是那個男主角嗎?江淮會是那個騎士嗎?她沉思著,深深的沉思著。那歌手又換了另一支歌,也是支老歌:「大江東去」。她招手叫來了侍者,寫了一張條子:「你會唱『雁兒在林梢』嗎?」
侍者把條子帶給了那年輕人,未幾,那年輕歌手對她微微頷首,開始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