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他們是彼此在糾纏彼此。人生常常是這樣,會把自己陷進一種欲罷不能的境況裡。那女人只要不是木頭,她不可能不被大哥感動。我猜,在感情上,她可能偏向大哥,在虛榮上,她卻拒絕大哥。窮小子永遠填不滿一顆虛榮的心。」
「後來呢?」曉霜問:「那舞女一定被什麼大亨之類的人物金屋藏嬌了?」「你錯了,那舞女死了。兩年前,她死了!這是最好的結局。像我父親說的,多行不義必自斃。死亡結束了這整個的故事,我大哥不必再去舞廳苦候,他把全副精力放在事業上,才會有今天的成就。」「那舞女怎麼死的?她很年輕,是不是?」
「聽說,她喝醉了酒,半夜在路上逛,被車撞死的!」
她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
他驚覺的抬頭看她,幫她把衣服拉好。海風很大,夜涼如水,他把她的手闔在手中,她的手在微微顫抖。他不安的問:「怎麼?你冷了!我們到艙裡去。」
「不要,」她很快的說。「我很好,我喜歡這海風,也喜歡這天空,我不要到艙裡去。」她盯著他。「你還沒有說完你的故事。」「說完了。」他歎口氣:「就是這樣,我大哥欠了那舞女一筆債,等她死了,債也還完了。」
「那麼,你為什麼說你大哥又開始戀愛了?而且只是半次戀愛?什麼叫半次戀愛?」
他微微一凜。不安爬上了他的眉端,爬上了他的眼角,爬上了他整個面龐。「希望不是那個舞女的魂又來了!」他懊喪的說:「你相信嗎?在那個舞女死去兩年以後,忽然有個女孩從海外飛來,自稱是這個舞女的妹妹!我那被魔鬼附身的哥哥幾乎在見她第一面時就又愛上了她!姐姐去了,妹妹來了!我哥哥欠她們陶家的債,似乎永遠還不清……」
「這個妹妹愛你哥哥嗎?」
「我怎麼知道?大哥不許我見她,生怕我說話不小心,會傷害到她的姐姐。我想,我那個半瘋狂的大哥,說不定會告訴那個妹妹,說她姐姐是個聖女!我大哥就做得出來,他能委曲求全到你想像不到的地步。他又戀愛了,你信任這種愛情嗎?他愛的是現在這個女人,還是那個『舞女的妹妹』?所以,我說這只能算半次戀愛。在我想,他不過是愛上了陶碧槐的影子。」「陶——碧槐。」她喃喃的念。
「這是那舞女的名字,那個妹妹叫陶丹楓。」
她低下頭去,忽然變得好安靜,她在沉思。沉思了很久很久,然後,她抬起眼睛來,靜靜的看他。她眼裡有種奇異的,莫測高深的光芒。月光閃耀在她臉上,也閃耀在她眼睛裡。海浪拍擊著船身,發出有節拍,有韻律的音響。這樣的夜色裡,這樣的海洋上,人很容易變得脆弱,變得善感,變得自覺渺小,因為神秘的大自然天生有那麼一種難解的憂鬱,會不知不覺的把人給抓住了。她眼底就浮起了那抹難解的憂鬱,海洋把它奇特的美麗與神秘全傳染給她,她對他注視良久,才低低的說:「江浩,你為什麼恨那姐妹兩個?」
「我恨嗎?」他惶惑的問。
「你恨的。你認為姐姐是魔鬼,妹妹是幽靈。同一個故事常會有不同的幾面,假若那個姐姐不死,說不定她會告訴那個妹妹說,你哥哥是妖怪。」「為什麼?」「不為什麼,」她望著海洋。「我只是這樣猜想。」
她不再說話,看著海,她的眼光迷迷濛濛,恍恍惚惚的。她的神思似乎飄浮進了一個不為人知的世界裡。她把頭半靠在船舷上,慢慢的閉上了眼睛。他對她看去,她好像快睡著了。他坐到她身邊去,伸手挽住了她,她的頭一側,就倒在他的肩上了。他挽著她的腰,憐惜的說:「如果你想睡,就睡一睡吧!」她發出一聲呻吟似的低語:
「你今晚像個大人。」他微笑了。「這正是我想講的話。你今晚才像個大人。」
「或者,」她含糊不清的,神思恍惚的說:「我們都在一夜之間,變成大人了。成長,往往就在不知不覺中來臨的。是不是?」她把頭更深的倚在他肩窩裡,不知所以的歎了口氣。「江浩,」她幽幽的說:「當了大人以後,你就要拿得起,放得下,禁得起挫折了。」「我什麼時候拿不起,放不下?禁不起挫折過?」他失笑的問。但是,她沒有回答,她的呼吸均勻,軟軟的,熱熱的吹在他的頸項裡。她大約睡著了。他用衣服把她蓋好,把她的頭挪到自己的膝上,這樣一折騰,她又醒了。她惺忪的睜開眼睛,問:「你說什麼?」他攬住她的頭,心中一動。立即,他輕聲的,把握機會的問:「你今晚告訴我的那些話,是真的還是假的?」
「什麼話?」她的眼睛又閉上了。
「有個男孩為你自殺了。」
「當然是假的。」她誇張的打了個哈欠,彷彿睡意深重,深得無心撒謊,也無心去捏造故事了。「沒有人為我做那種傻事,真奇怪。」「吃迷幻藥呢?」「假的。」「被三個學校開除?」「假的。」「和兩個男孩睡覺?」「假的!」「進感化院?」她笑了,用手緊緊的環住他的腰,把面頰埋在他懷中。
「我到感化院去幹什麼?我雖然很壞很壞,與感化院還是絕緣的。江浩——」她拉長了聲音。
「什麼?」他柔聲問,心裡在唱著歌,一支十萬人的大合唱,唱得驚天動地,唱得他心跳氣促,唱得海天變色。唱得那星星在笑,月亮在笑,海浪在笑,漁火在笑。他自己,也忍不住在笑……「江浩,」她呢噥的,喃喃的說:「我編那些故事給你聽,為的是要嚇走你。現在,我改變了主意,我不要你懷疑你自己的眼光,但是,請你——不要恨我。」
「恨你嗎?因為你撒那些小謊嗎?」他溫柔而驚訝的說:「不,我不恨你——」他忽然覺得懷裡濕濕的,他一驚,伸手摸她的臉,她滿臉都是淚水。他嚇了一跳,心中的合唱大隊全嚇跑了。「曉霜,你怎麼?你哭了?為什麼?我不恨你!我發誓!」他急切的喊:「真的,我發誓!」
「好,你發過誓了!」她說,把面頰躲在他懷中,閉上了眼睛。「我沒哭,是露水。夜晚的海面都是露水。」她的聲音好柔美好柔美。「我想睡了,別吵醒我!」
他用外套把她裹得緊緊的,抬頭望著天空的星辰和明月,他胸中那十萬人的合唱隊又回來了,又開始高歌,開始奏樂了。遠遠的海面上,日出前的第一抹微曦,正像閃電般突然從海裡冒出來,迅速的就擴散在整個天空裡。
第十二章
「丹楓,」亞萍坐在咖啡館那舒適的靠椅中,用小匙不住的攪著咖啡。她微皺著眉,滿臉的不安和煩惱,用急促的語氣說:「你不要再追問了,好不好?你瞧,你回來都半年多了,這半年多難道你始終在追查這件事嗎?」
「是的。」丹楓斜靠在椅子中,隔著玻璃窗,望著窗外那初夏的陽光。玻璃窗上,垂吊著一排珠簾,她用手指下意識的摸索著這些珠子。「我告訴你,亞萍姐,我始終沒有放棄去找這個謎底,可是,我現在已經走到一個迷魂陣裡去了,我沒辦法把所有的事拼攏來。像一塊分散了的七巧板,我無法把它們拼完整。亞萍姐,你一定要幫我解決幾個環扣。」
「我說過,我早已把知道的都告訴你了。」
「不,你並沒有都告訴我!」
「或者,我知道的也並不確實,」亞萍逃避的說:「我後來和碧槐也沒來往,許多資料都是聽來的,是同學間傳說的。你知道女人們在一起就是胡說八道,其中很可能都是揣測的故事。」「這倒可能。」丹楓深思的說。
「你為什麼不放棄?」亞萍緊追著問:「人都死了兩年半了,你一直去追究謎底幹什麼?對你又有什麼好處?你為什麼不放棄?」「因為——」丹楓坐正了身子,正視著亞萍,她眼中流露出一種無奈的、真摯的、近乎求助的光芒。「因為這件事對我越來越重要。」「為什麼?」「我——我——」她吞吞吐吐的說,終於坦白的凝視著亞萍。「我愛上了那個男人!」
「誰?」亞萍驚跳了一下,面色陡然發白了。
「你已經猜到了!」她直視著她,清楚的說了出來:「江淮。那個大出版家,那個幾乎做了我姐夫的人!」
亞萍像是忽然中了魔,她張大了眼睛,張大了嘴,愣愣的看著她,好半天都不說話。然後,她把小匙丟在盤子裡,把咖啡杯推得遠遠的。她猛然間發作了,帶著那女性善良的本性,和正直的本能,她叫了起來:
「你昏了頭了!丹楓,全台灣的男人數都數不清,任何一個你都可以愛,你為什麼要去愛他?你的理智呢?你的頭腦呢?你的思想呢?你怎可以去愛一個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