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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頁     瓊瑤

  雁兒在林梢,眼前白雲飄,

  銜雲銜不住,築巢築不了,

  雁兒雁兒不想飛,白雲深處多寂寥!

  雁兒在林梢,風動樹枝小,

  振翅要飛去,水遠山又高,

  雁兒雁兒何處飛?千山萬水家渺渺!

  雁兒在林梢,月光林中照,

  喜鵲與黃鶯,都已睡著了!

  雁兒雁兒睡不著,有夢無夢都煩惱!

  她的眼前浮上了一層霧氣,整個視線都模模糊糊了,她把頭斜倚在窗玻璃上,用手指撥弄著那些珠子,聽著那珠子與珠子互相撞擊的音響,看著那珠子在燈光下折射出來的光芒。她的頭昏昏然,心茫茫然,神志與思想,都陷入一種半虛無的境界裡。有個人坐到她的對面來了,單身的女客太容易引人注意,何況她把寂莫與淒惶明顯的背在背上,寫在臉上,扛在肩上。她頭也不回,就當他不存在,她繼續撥弄著那些珠子。那個人也不說話,只招手叫了兩杯咖啡,他把一杯熱咖啡推在她的面前,把那還有小半杯威士忌的酒杯取走。然後,他燃上一支煙,那熟悉的香煙氣息對她繞鼻而來。這些舉動使她立刻知道了他是誰,半側過頭來,她從睫毛下面,冷幽幽的看著他。這個人,他是魔鬼嗎?他是兇手嗎?他是邪惡的嗎?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她問。

  「找了你好幾天,什麼地方都找遍了。」他說,聲音很平靜,像在說別人的事情。「午後,還開車去了一趟大裡,以為你可能又去那個漁村了。我也看到那些漁民,和那些岩石,也看到那些在網裡掙扎的魚。晚上,我去了每家餐廳、咖啡館,後來,忽然想起這兒——心韻,以前你曾經約我來過一次,於是,我就來了。」他噴出一口煙,煙霧瀰漫在他與她之間。「你為什麼喜歡這家咖啡館?」

  「因為……」她慢騰騰的,冷漠的,不帶一絲感情的說:「因為這兒離碧槐的墳墓很近。」

  他驚跳了一下。她緊盯著他,聲音更冷了。

  「這刺痛了你嗎?」她問:「你永遠怕聽到碧槐兩個字,好奇怪。一般人都會喜歡談自己所愛的人。」她用小匙攪動咖啡,望著那咖啡被攪出來的迴旋,不經心似的問:「碧槐生前喜歡花嗎?」「是的。」「喜歡什麼花?玫瑰?薔薇?紫羅蘭?丁香?」

  他注視著她。「不。她喜歡蒲公英。」

  「蒲公英?一種野生的小菊花嗎?」

  「是。她說玫瑰太濃艷,蘭花太嬌貴,丁香太脆弱,萬壽菊太高傲……都不適合她,她常自己譬喻為蒲公英,長在牆角,自生自滅,不為人知。她說這話的時候,心情總是很黯淡,她一直很自卑。」她停止了攪咖啡,用雙手托著下巴,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他迎視著她的目光,面容顯得相當憔悴,他的眼神疲倦而擔憂,他的神情憂鬱而落寞。但是,他渾身上下,都帶著種正直的、高貴的氣質,他不像個兇手,一點也不像個兇手,倒像一個等待宣判的囚犯——一個冤獄中的囚犯。冤獄?為什麼她會想到這兩個字呢?潛意識裡,她已經在幫他洗脫罪嫌了?「你躲了我好幾天了!」他說,猛烈的抽著煙,他的手指微微顫抖著。「病才好,你就在外面到處亂跑!如果你不想見我,只要給我命令,我決不去糾纏你。但是,請你不要這樣不分晝夜的在外遊蕩,你使我非常非常擔心。」他仔細的看她。「你又瘦又蒼白!」他的言語使她心跳,使她悸動,使她內心深處,浮起一陣酸酸楚楚的柔情。彷彿有只無形的手,捏緊了她的心臟,使她的心跳不規則,使她的呼吸不穩定。這種「感覺」令她氣惱,令她憤怒,她咬了咬牙:

  「就算在外面亂跑,還是逃不開你!你幹嘛緊追著我不放?你能不能由我去?你能不能少管我?」

  他垂下眼睛,似乎在努力克制自己某種激動的情緒,他的面容更憂鬱了,眼神更落寞了,他很快的熄滅了煙蒂,簡單的說:「好,我走!」「不許走!」她衝口而出。

  他坐了回去,愕然的瞪著她。眼睛裡有期盼,有迷惘,有焦灼,有惶恐,還有——愛情。那種濃濃的愛情,深深的愛情,切切的愛情。她在這對眼光下融化,瑟縮,而軟弱了。她深吸了一口氣,低低的,命令似的說:

  「我要問你一句話,你要坦白告訴我!」

  他點點頭。她用舌尖潤了潤嘴唇,她的喉嚨乾燥。「曼儂是誰?」她啞聲問。

  他再度驚跳,像挨了一棍,他的臉色立即蒼白如紙。他迅速的抬起眼睛,死死的盯著她。他的呼吸又急又重濁,他的眼神凌亂,他的聲音顫抖。

  「誰告訴你這個名字?」他問。

  「你別管,你只告訴我,曼儂是誰?」

  他蹙緊眉頭,痛苦的閉上眼睛,他用手支住了額。

  「曼儂——是一個舞女。」

  「你——愛過曼儂?」他咬牙。「是的。」「她一定不是個普通舞女了?她一定很有深度,很有靈氣,很能吸引你?曼儂?她自比為曼儂·蕾絲歌,蒲李渥筆下的人物。她是不是像曼儂·蕾絲歌一樣迷人和可愛?你直到現在還愛她,是嗎?她喜歡什麼花?絕不是玫瑰、蘭花、丁香,或萬壽菊?可不可能是……」

  「砰」然一聲,他在桌子上重重的捶了一拳,咖啡杯震落到地上,打碎了。他直跳了起來,帶動了桌子,使另一杯咖啡也翻倒在桌上。一時間,一片乒乒乓乓的巨響,使整個咖啡館都驚動了。那年輕的歌手正在唱一支「往日情懷」,嚇得也住了嘴,侍者們全往這邊望著,江淮對這一切都置之不理,他大聲的,惱怒的,旁若無人的對丹楓大吼起來:

  「住口!我對你受夠了!我沒有義務一次又一次的接受你的審判!我不會再回答你任何問題!隨你怎麼想,隨你怎麼評判!我什麼都不會說了!你休想再從我嘴裡套出一個字來!你認為我是兇手也罷,是劊子手也罷,是魔鬼也罷,我再也不辯白,不解釋……」「江淮!」她喊,阻止了他的咆哮和怒吼:「你要驚動所有的人嗎?如果我們要吵架,最好是出去再吵!」

  一句話提醒了江淮,他走到櫃檯去付了帳,就埋著頭衝出了咖啡館。丹楓跟在他後面,走出了心韻,夜色已深,月明如水。丹楓望著他的背影,他的背脊挺直,渾身帶著種難以描繪的高傲,這高傲的氣質令她心折,這心折的感覺又令她惱怒,她咬咬牙說:「江淮,你不用對我吼叫,也不用對我發脾氣,因為我已經決定了。」他驀然收住了腳步,站在一盞街燈下面,回過頭來,陰鷙的、驚悸的望著她,不穩定的問:

  「你決定了什麼?」「我要離開你!我要在最短的期間內飛回英國去!」

  他悶不開腔,死盯著她,似乎一時之間,不能理解她在說些什麼。「你不用再煩惱,不用再擔心,」她繼續說,她的聲音如空谷回音,幽冷而深遠。她的眼光停在他的臉上,那眼光是迷濛的,深沉的,難測的……裡面還帶著抹令人費解的恐懼和驚惶。「我不會再追問你任何事情了!也不會再審判你了!因為,我已經被嚇住了,被許多事情嚇住了,我沒有勇氣再去發掘!更沒有勇氣去面對可能找出來的真實!我是懦弱的,懦弱而渺小,我決心做一個逃兵!我放棄了!我逃開你!放開你!我要走得遠遠的!離開你的世界遠遠的!你放心了吧?你滿意了吧?」他注視著她,她站在街燈之下,燈光和月光淡淡的塗抹在她的臉上手臂上和身上。她穿了件白色棉布的衣衫,寬袍大袖,衣袂翩翩。晚風掀起了她的衣袖,露出了她那瘦小而亭勻的胳臂。她那新病初癒後的憔悴和消瘦,更增添了她的嫵媚與纖柔。真的,她美得像詩,美得像畫,美得像片纖塵不染的白雲。而那對迷濛的,無助的,悲淒的眸子卻使人心碎。他費力的和自己那複雜的情緒交戰。

  「對不起,丹楓,」他沙啞的說:「我找了你好幾天,好不容易找到你,並不是要和你吵架……」

  「我也不要和你吵架,」她說,語氣肯定而堅決。「我決定了,我回英國去。」他吸了口氣,扶著街燈的柱子:

  「不要輕易用『決定』兩個字!」他低語,在熱情的燒灼下顯得有些昏亂和軟弱。「不是輕易,是考慮了很久很之後才『決定』的!」她也低語。「不要和我負氣!」他的聲音更低了。

  「不是負氣!是很理智的!」

  他深深的望著她。「不能更改了?」她搖搖頭。他再吸了口氣,忽然挺直身子,往自己停在路邊的車子衝去,大聲的說:「好吧!看樣子,我沒力量留下一隻流浪的雁子,你高興繼續你的流浪,我有什麼話說?上車吧!」他命令的。「我先送你回去!」她倒退了兩步。「我還不想回家,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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