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迴小樓,聚散匆匆,
恨相逢,恨分散,恨情鍾!」
她回味著這歌中的意義,心裡越來越淒苦,越來越恍惚,越來越迷惘,越來越痛楚。是耶?非耶?碧槐真的來過了?魂兮歸來!她是不是念著她那苦惱的小妹妹,要給她一個當頭棒喝!逃開他?放開他?回英國去!回倫敦去!情為何物?一場賭博!到頭來,是「恨相逢,恨分散,恨情鍾!」她心跳更速,呼吸急促,胸口像燒了一盆烈火,而渾身卻冷汗涔涔。是的,回去!回去!回英國去!逃開他!放開他!離開他!她腦中一片吶喊之聲,喊得她頭痛欲裂。衝到酒櫃邊,她為自己倒了一大杯威士忌。握著酒杯,她一連喝了好幾口,胸中的烈火仍然在燃燒,她覺得燥熱無比。把前後的窗子統統打開,迎著滿屋子的風,她似乎涼爽了不少。乾了杯中的酒,她再倒了一大杯,酒精刺激著她的神經,她反覆想著「恨相逢,恨分散,恨情鍾!」的句子,真不知身之所之,魂之所在。她大口大口的飲著酒,淚珠不知不覺的溢出了眼眶,不知不覺的滴在杯子裡。
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在這寂靜的深夜裡,那聲音大得驚人,震得她耳鼓都疼痛了。她走到沙發邊,坐進沙發裡,拿起了電話。「喂?」她一手握著電話,一手握著酒杯,神思恍惚的說:「你找誰?」「丹楓!」江淮的聲音立即傳了過來。「我是不是吵醒了你?我沒辦法,我睡不著,我非給你打這個電話不可!丹楓,你在不在聽?」「我在聽。」她把手腕支在沙發扶手上,把聽筒壓在耳朵上,她又喝了口酒,語音模糊。「我在聽,你說吧!」
他似乎遲疑了一會兒。
「你在做什麼?」他問。
「我在聽電話。」她回答。
他沉默了片刻。「丹楓!」他終於又開了口。「我打這個電話給你,特地向你道歉。對不起,丹楓,今晚我很失常,很沒有風度,我表現惡劣!請你原諒我!」「我會原諒你!」她慷慨的說:「我一定原諒你!反正,我回英國去。」「什麼?」他驚呼著。「你說什麼?」
「我回英國去。」她清晰的,苦澀的說,喉頭忽然哽住了,淚又衝進了眼眶。「我已經把一切都弄得亂七八糟了,所以,我明天就走!我會逃開你,我也會放掉你!我什麼都不再追究,我回英國去。流浪的雁兒來自何方,去向何方,我不再煩擾你,我回英國去!我明天就走……」
「丹楓!」他急喊:「你怎麼了?你在說些什麼?好吧!我馬上過來看你!我們當面談!你等我!我十分鐘之內就過來!」
「不不!我不見你!」她說,淚痕狼藉。她無法控制自己的聲音,喉中的硬塊在擴大,她的聲音嗚咽而顫抖:「我不要見你,我放掉你!否則,就來不及了!我會害怕我所找到的真實!我走,我明天就走……」
「丹楓!」他的聲音裡充滿了焦灼和驚痛,他啞聲的低吼:「你不要哭!我馬上過來!」
「我根本沒有哭,你這個傻瓜!」她說,可是,對方已經收了線。她舉著那聽筒,呆呆的望著,足足望了好幾分鐘,她才喃喃自語的,不知道嘰咕些什麼,把聽筒掛回原位。
站起身來,她發現,酒杯已經空了。她走到酒櫃邊,再倒了一杯酒,折回到窗邊,她倚窗而立,望著窗外的一輪明月發怔。半天半天,她對月舉杯,喃喃的念:
「花間一壺酒,獨坐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門鈴聲打破了她的背誦,她側耳傾聽,蹙起了眉頭,她忘記下面的句子了。門鈴更急更切的響了起來,叮咚叮咚叮咚叮咚……把夜給敲碎了。
她端著酒杯,微蹙著眉,走到門邊去。打開了門,江淮立刻衝了進來。她後退兩步,愕然的瞪著他,愕然的說:
「我叫你不要來!」他關上房門,望著她。他的臉色蒼白,眼睛裡明顯的寫著驚懼和痛楚。她繼續後退,他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因為她差點被沙發絆倒。她站穩了,閃著睫毛,看著他。
「你來做什麼?」她問。
「丹楓!」他沉痛的喊了一聲,皺緊了眉,四面張望。「你這屋裡怎麼冷得像冰窖一樣?你為什麼把所有的窗子都打開?你在幹什麼?你喝醉了嗎?」
「我沒有醉,我只是熱得很!」
他把她推到沙發邊,按進了沙發裡,她身不由主的坐了進去,仰靠在那兒,被動的坐著,被動的望著他。他取走了她手裡的酒杯,她不動,任憑他拿去杯子。然後,他衝到每一扇窗子前面,去關上那些大開著的窗子。當他關到臥室床前那扇窗子時,她忍無可忍的叫了起來:
「別關掉它!讓它開著!」
他回頭看她。「起風了。」他柔聲說:「你會受涼!」
「不許關它!」她固執的喊:「碧槐剛剛來過!」
「你說什麼?」他驚愕的問。
「碧槐剛剛來看過我,」她望著那窗子,做夢般的說:「她從這扇窗子裡進來,穿了一件白紗一樣的衣服,她要我回英國去,立即回英國去!她跟我講了很多話,還對我唱了一支歌,裡面有『恨相逢,恨分散,恨情鍾!』的句子,她唱著唱著,就從這窗子中飄走了。你不可以關這扇窗子,說不定她還會回來!」他注視了她幾秒鐘。走過來,他把手壓在她的額上,他的手又大又涼又舒適,她低歎了一聲,闔上眼睛:「我好累好累。」她低語。
他在她沙發前跪了下來,用手托住她的下巴,他用另一隻手試探她脖子及後頸的熱度,立即,他把她整個人擁進了懷裡,把她的頭壓在自己的肩上,他的面頰貼著她的頭髮,他的聲音沙啞的、心痛的在她耳畔響了起來:
「你不是醉了,你是病了!你起碼燒到三十九度!怪不得你忘了吃晚飯,怪不得你語無倫次!你每天在外面遊蕩,你不是鐵打的,你病了!」他把她從沙發上橫抱起來,她無力的躺在那兒,雙頰如火,雙目盈盈。「我沒有病,」她清楚的說:「碧槐剛剛來過了。」
他把她抱到床邊,放在床上。問:
「你家裡有阿司匹靈嗎?」
她冒火了。從床上一躍而起,她惱怒的說:
「我沒有病!我告訴你,碧槐剛剛來過了。」
他一把握住了她的雙手,把她那雙小手緊闔在他的大手之中,他在床沿上坐了下來。苦惱的,悲痛的,不安的,而又忍耐的望著她。「好,」他咬咬牙。「顯然你決不肯放鬆這個題目。我們之間,從一開始,碧槐就在穿針引線,她始終在冥冥中導演一切。我明白了,我無法躲避她。那麼,就讓我們來談談碧槐吧!她今晚來過了?嗯?你見到她了?」
「是的!」她肯定的說:「她穿了件白紗的衣服,唱一支好淒涼的歌,她要我逃開你!」
「逃開我?為什麼呢?」他耐心的,柔聲的問。「我不知道!你告訴我!你是危險的嗎?你是可怕的嗎?你的愛情會扼殺一個人的生命嗎?你告訴我!」
他大大的震動了一下。瞪著她,他默然不語。
「你告訴我!」她大聲吼叫了起來:「不要再騙我,不要對我花言巧語。碧槐是怎麼死的?你說!你告訴我!心臟病?她真有心臟病嗎?」他面如死灰,眼珠黑黝黝的閃著光。他緊閉著嘴,臉上遍佈著陰鬱和矛盾。「告訴我!」她更大聲的叫:「說實話!她害的是什麼鬼心臟病?什麼醫生給她診斷的?她怎會有心臟病?」
她那凌厲的眼神,她那咄咄逼人的語氣,使他再也無從逃避了。他徒勞的掙扎著,掙扎在一份看不見的淒苦和無助裡。終於,他啞聲的開了口,聲音古怪而沙啞:
「你什麼時候開始懷疑的?」
「你不要管!」她繼續吼著:「只告訴我,她是怎麼死的?怎麼死的?她從沒有心臟病,她和我一樣健康!她不可能死於心臟病!你還要繼續欺騙我嗎?你還不肯說實話嗎?她是怎麼死的?」他注視著她,他的臉色更灰敗了,他的眼睛更深邃了。他用舌尖濕潤了一下嘴唇,然後,像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氣,他從嘴裡迸出了幾個字來:「她是自殺的。」她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倒在枕頭上,她聽到自己的聲音,突然變得又柔弱,又無力,又蒼涼:
「那麼,傳言都是真的了?她確實死於自殺了?她——」她陡然又提高了聲音:「為什麼會自殺?」
他不語。「為什麼?」她厲聲的,固執的問。
「還能為什麼?」他的聲音像來自深谷的回音,綿邈、幽冷、而遙遠。「我們之間鬧了一點小彆扭,我不知道她的性情會那麼烈,我們——吵了一架,她就——吞了安眠藥。等我發現的時候,已經——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