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小彆扭?」她問,唇邊浮起了一個冷笑。「什麼小彆扭?例如——你另外有了女朋友?」
他再度一震。「不!」他本能的抗拒著,像被射傷了的野獸,在做垂死的掙扎。「不,請你不要問了!丹楓,請你不要問了!已經過去了,你讓它過去吧!」「不行!」她從枕上抬起身子,半坐在床上,緊緊的盯著他,堅定的,有力的問:「我要你說出來,你們鬧了什麼彆扭?有什麼彆扭會用生命來賭氣的?你說!你說!是什麼彆扭?是什麼?」他轉開了頭,不看她。他的聲音瘖啞、低沉、激動、而不穩定。「好,我說!」他忽然橫了心。豁出去的,被迫的,很快的說:「為了一個女孩子,碧槐認為我移情別戀了!」
「那個女孩子呢?」她繼續追問。
「嫁了!」他大聲說:「嫁給別人了!你滿意了嗎?」
「滿意?我當然滿意!」她冷笑著。「原來那個女孩也不要你了!原來,你也一樣失戀了?原來——負人者,人恆負之!」
他咬緊了牙,額上的青筋在跳動,他的呼吸急促,眼中佈滿了紅絲。他不看她,他的眼光停留在那檯燈上。燈光照耀之下,他的臉色像大理石,他的嘴唇毫無血色,他的眼珠黑而迷濛,陰鷙而深沉。她的手掙出了他那雙大手,她用胳膊輕輕的挽住了他的脖子,她低聲歎息,悠悠然的說:
「你何必瞞我?你何必欺騙我?如果你一上來就告訴我真相,也省得我在黑暗裡兜圈子。」她輕輕的,柔柔的,把他往自己身邊拉,低而甜蜜的說:「過來!」
他被催眠似的轉頭看著她,她那發熱的雙頰紅得像熟透的蘋果,眼睛水汪汪的發著光,嘴唇因熱度而乾燥,卻紅得像新鮮的草莓。她眼裡沒有仇恨,沒有責備,沒有怨懟,只有一種類似惋惜的,感慨的情緒。他又驚又喜又悲,不信任似的說:「你不恨我嗎?」「過來!」她低語,唇邊浮起一個溫婉的、淒然的微笑,把他拉向自己。他俯下頭去,感激得心臟都幾乎停止了跳動。他剛接觸到她那發熱的嘴唇,她就支起身子,鼓起了渾身的力量,對著他的面頰,狠狠的抽去一個耳光。她咬牙切齒的,悲憤萬狀的,目眥盡裂的說:「你欺騙了姐姐還不夠,還要欺騙妹妹嗎?你以為我也和碧槐一樣,逃不過你的魔掌了?你玩弄我,就像你當初玩弄姐姐。你以為你是什麼?你是翩翩佳公子,你是大眾情人,你是范倫鐵諾!你,你,你……你瞞得我好苦!你……你這個——你這個——」她渾身顫抖,手冷如冰,氣喘吁吁的掙扎著嚷:「你這個魔鬼!你這個流氓!你這個衣冠禽獸!」喊完,她再也支持不住,像是整個人都掉進了一鍋沸油,又像是掉進一個無底的冰窖,在酷寒與酷熱的雙重壓力下,她頹然的倒了下去,頹然的失去了知覺。
似乎經過了幾百年,幾千年那麼長久;似乎火山爆發過又靜止了,冰山破裂後又復原了。她忽而發熱,忽而發冷的鬧了好久,終於,她醒了過來。
睜開眼睛,她覺得自己額上壓著一個冰袋,四周靜悄悄的。揚起睫毛,她對室內望去,是下午還是黃昏,夕陽的光芒染紅了窗子。她微微一動,覺得有人立即壓住她額上的冰袋,使它不至於滑下去。她轉過頭,於是,她看到江淮正俯身望著她。他面容憔悴,滿臉的鬍子渣,似乎一下子老了好多年。他的眼睛因無眠而充血,眼眶發黑,臉色青白不定。帶著種畏怯的、歉然的、退縮的、不安的神情,悄悄的注視著她,他唇邊湧上一個勉強而淒苦的微笑。
「醒了?丹楓,你昏睡了一整天。我請醫生給你看過了,你只是受了涼,又受了刺激。已經打過退燒針,你一直在發汗,我不敢離開。」他咬咬嘴唇:「我知道你恨我,也知道你並不想見到我。我想,我們之間,一切都完了。我不想為自己多說任何一句話,只請求你允許我照顧你,直到你病好了。以後,你願意怎樣都可以,我絕不會糾纏你;如果你想回英國,我會買好飛機票送你上飛機。我留在這兒,並不是不識相,只是,你病得昏昏沉沉,我實在不放心離開。」他卑屈的垂下眼睛。「假若你現在要趕我走,我馬上就走。但是,讓我叫明慧來伺候你,好嗎?方明慧是我的秘書,你見過的。」
她把頭轉向床裡,他那卑屈忍辱的語氣使她內心絞痛。她要他離開?還是要他留下?她感到頭痛欲裂,而那不爭氣的淚珠,卻偏偏要奪眶而出。她壓制不住自己的嗚咽,那淚珠成串的滾落在枕頭上,迅速的打濕了枕套,她一語不發,開始忍聲的啜泣。「丹楓!」他淒楚的,委婉的低喚著。「請你別哭,求你別哭!」更多的淚珠湧了出來,跌碎在枕頭上。他掏出一條乾淨的大手帕,細心的拭去她眼角的淚痕,又扶正她額上的冰袋。她咬緊牙關,不使自己哭出聲音來。那忍聲的啜泣震動了他的五臟六腑,他一下子跪在她的床前,扶住了她那震顫的頭顱。「你到底要我怎樣,你說吧!丹楓,求你不要這樣折磨你自己。如果你想哭,你就痛痛快快的哭,如果你要罵我,你罵吧!隨你怎麼罵,你罵吧!」他喊著說。
她睜大眼睛,淚珠從她的眼角不斷向下滑落,她望著他,透過那層淚霧,直直的望著他。那被淚水浸透的眸子又亮又大,她微張著嘴,那顫抖的嘴唇良久都發不出聲音,好久好久,她才悲不自已的吐出一句話來:
「江淮,你看過那麼多小說,你不會另編一個故事給我聽嗎?編一個不會傷害我的。」
他一下子把頭僕進了她的棉被裡,悲歎著說:
「我已經編壞了一個。」
她伸手□緊了他那濃黑而蓬亂的頭髮,掙扎著說:「請你給我一個理由,讓我能夠原諒你吧!」
他渾身掠過一陣痙攣。仆伏在那兒,他一動也不動。好半晌,他抬起頭來,他那蒼白的臉因激動而發紅,眼睛因希冀而發光,聲音因意外的希望而顫抖:
「我有一個理由,」他小心翼翼的說:「但是,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你說吧!」她含淚看他,一臉的悲苦和無助。
「我愛你!」他低沉而有力的說,臉孔完全漲紅了,眼睛裡充滿了狼狽的熱情和痛楚。
她仔細的看他,像在鑒定一個藝術品的真偽。
「你對幾個女孩子講過這三個字?」她幽幽的問。
他跳起身子,轉過頭去,他走向了窗口,站在窗前,他雙手顫抖著點燃了一支煙,對窗外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立即,那煙霧就被窗外的暮色所吞噬了。
室內好靜好靜,一時間,兩個人都不想再講話。丹楓閉上了眼睛,疲倦很快征服了她,她又朦朧入睡了。
模糊中,有人給她蓋好了棉被;模糊中,有人把冰袋換了新冰塊,壓在她的額上;模糊中,有人輕輕的,歎息的吻著她的額;模糊中,有人低語了一句:
「丹楓,接受這第二個故事吧,最起碼,它比第三個還要好受些!」她太倦了,她什麼都抓不住,她睡著了。
第十章
江浩有好幾天沒有見到林曉霜了。
這天早上,他去上課以前,特地繞道到蘭蕙新村去。這是新建好不久的一個新社區,每棟房子都是獨立式的小洋房,房子不大,屬於那種「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類型,每座房子的格式幾乎都完全一樣。有矮小齊腰的圍牆,和小小的院落。林家在第一排的倒數第二棟。
走到了林家的院子外面,江浩就一眼看到了曉霜的奶奶,她在樹與樹之間,拉上了繩子,正在那兒晾衣服呢!那樹卻是修剪得如亭如傘的榕樹,想當初,蓋房子的人絕沒想到這特地種植的樹木會成為曬衣架。江浩對「奶奶」這個人物,一直有種奇異的好奇,她老而古板,永遠一成不變的照她「舊社會」的方式生活,就拿曬衣服這件事來說吧,江淮就聽過曉霜對她沒好氣的抗議過:
「奶奶,你看有幾家人把衣服曬在樹上?你不會把它晾到後院子裡去嗎?」「後院子裡曬不到太陽!」奶奶固執的、我行我素的、理所當然的說:「陰乾了的衣服穿了會生病!」
於是,這問題就這樣解決了,榕樹的命運注定了是曬衣架。奶奶有她的固執,她不肯用新東西,舉凡洗衣機、烤箱、電熱爐、冷氣機……她都恨。唯一能接受的只有電視,她對電視永不厭倦,從台語劇到綜藝節目,從歌唱到電視長片,她都看得津津有味。而她那對視力壞透了的眼睛,早已看什麼都是模模糊糊了,眼鏡能幫的忙似乎也很少。曉霜常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