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一拳頭就揍了出去,把那個人直打到酒吧邊上,帶翻了好幾張桌子。整個餐廳裡大亂起來,尖叫聲,逃避聲,侍者慌忙跑過來勸架,那一桌的人全過來了,個個都摩拳擦掌,要對江淮撲過來。那金邊田雞躺在地上直哼哼。眼看情況不妙,江淮丟了一疊鈔票在餐桌上,拉著丹楓就逃出了那間餐廳。後面的人還在大聲吆喝怒罵著。迎面冷風吹來,丹楓打了一個冷戰,頭腦才從那陣驚慌錯亂中恢復過來。她愕然的問:「這是怎麼回事?」「倒楣!」江淮憤憤的說:「碰到了一個酒鬼!真是出門不利,早知道,也別吃什麼牛排了。」
丹楓默然不語,她在回憶著那個客人的神情,回憶他始終對自己這邊注意的神態。江淮還在生氣,在回家的路上,他閉緊了嘴,一句話也不說。她偷眼看他,他只是悶著頭開車,臉色鐵青,眉頭緊鎖,眼中陰鷙的發著光。她知道,他不僅在和那個酒鬼生氣,他也在和她生氣,只為了她那句殘忍的言語。他的沉默影響了她,她也閉緊嘴巴,默然不語了。
到了她的公寓門口,她找出鑰匙來開門。他靠在門邊,陰鬱的望著她。她打開了門,忽然若有所悟的說:
「我知道了!那個人一定認識碧槐,他把我看成碧槐了。我們姐妹一向長得就像!你不該打他,你應該問問清楚!他可能是碧槐的朋友!」「碧槐沒有這一號的朋友!」他武斷的說,緊盯著她,沒好氣的問:「我們是不是一定要談碧槐?」
「是的!」她也冒火了。她的眼睛裡閃著火焰,面頰因激動而發紅了。「她是我的姐姐,是你的愛人!如果你怕談她,除非是你做過對不起她的事!」
他死死的盯了她幾秒鐘,然後,他轉開頭去,生硬的,冰冷的,僵直的說了句:「再見!」說完,他頭也不回的,就對那樓梯直衝了下去。她靠在門上,只覺得心臟在緊縮起來,她想說什麼,想叫住他,想挽回,想追過去……但她什麼都沒做。目送他的影子消失在樓梯的轉角處,她衝進了房間,砰然一聲關上了房門。
一屋子的冷清在迎接著她,一屋子的寂寞在迎接著她,她慢吞吞的走到書桌前面,扶著桌子,她四肢乏力的坐進桌前的椅子中。忽然,她看到他帶來的那個紙盒了,那個包裝精美,拆了一半的「禮物」。她慢慢的伸手把盒子拉到面前來,機械化的,下意識的拆開了那個盒子。於是,她看到了一對水晶玻璃所做成的雁子,睡在一個水晶玻璃盤絲般盤成的巢裡。那母雁子舒適的躺在窩中,公雁子卻無限溫存的用嘴幫她刷著羽毛。整件雕刻品玲瓏剔透,在燈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她望著這對雁子,望著望著,她覺得面頰上濕漉漉的。用手抹了抹面頰,她去收拾那些包裝紙,卻發現盒子裡還有一張卡片,她拿起卡片,上面是首小詩:
「問雁兒,你為何流浪?
問雁兒,你為何飛翔?
問雁兒,你可願留下?
問雁兒,你可願成雙?
我想用柔情萬丈,為你築愛的宮牆,卻怕這小小窩巢,成不了你的天堂!我想在你的身旁,為你遮雨露風霜,又怕你飄然遠去,讓孤獨笑我癡狂!」
她讀著讀著讀著,驀然間,她把頭仆伏在這卡片上,她哭了,淚珠迅速的化開了卡片上的字跡,變成了一片模糊。
第九章
丹楓仰臥在床上,雙手枕在腦下,目光毫無目標的望著那黝暗的窗子,心思飄忽,神魂不定。夜已經很深很深了,她卻了無睡意。在床頭櫃上,亮著一盞小小的檯燈,燈罩是湖水色的,燈光也就顯得特別幽柔。她定定的望著窗子,窗玻璃開著,晚風正從窗口吹入,把那白色的窗紗,吹得飄飄然的晃動。她凝視那白紗,那輕微的飄動像浪花起伏,像白雲湧動,像衣袂翩然……衣袂翩然……衣袂翩然……碧槐寄過這樣的一張照片給她,她穿了件白紗的衣服,迎風而立,風鼓起了她的白紗,像一隻白色的、振翅欲飛的大鳥。碧槐在照片下面,題了幾行字:「便是有情當落月,只應無伴送斜暉。寄語東風休著力,不禁吹。」「寄語東風休著力,不禁吹!」她是指什麼呢?她已自知命不久長?她已知自己弱不禁風?那麼,「便是有情當落月,只應無伴送斜暉」又有什麼含意?一個沉浸在熱戀中的女郎,為什麼要寫「只應無伴送斜暉」?碧槐,碧槐,你去則去矣,為什麼留下了這麼多疑團?為什麼去得這樣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碧槐,碧槐,你走得甘願嗎?你睡得安穩嗎?你對那個男人——江淮,到底是恨?是怨?還是愛之入骨呢?碧槐,碧槐……她在心中喃喃呼喚,你救我吧!救我吧!我那親愛的姐姐!雖然幽明兩途,雖然海天遙隔,你仍然把我從海的彼岸招回來了。而今,你把我牽引到了一個夢中,你要我在這夢裡何去何從?她又想到今晚江淮在門口的絕裾而去,就這樣走了,就這樣憤憤然的走了!她應該不在乎,可是,為什麼她的心一直隱隱發痛?她的神志一直昏昏沉沉?丹楓啊丹楓,她叫著自己的名字,你一直怕作繭自縛,你仍然作繭自縛了。
風大了。那白紗在風中飛舞。她繼續盯著那白紗看,呆呆的盯著那白紗,怔怔的盯著那白紗……她的眼光模糊了,她的頭腦昏沉了,她的神志越來越陷入了一種虛渺的夢幻似的境界裡去了。然後,她似乎睡著了。
「丹楓!」她聽到有個女性的、溫柔的聲音,在輕輕的呼喚著,細細的呼喚著:「丹楓!丹楓……」
「你是誰?」她模糊的問著,掙扎著。覺得自己在做夢。她竭力想從那夢中醒過來,又竭力想不要醒過來。
「看我!」那聲音說:「丹楓,你不會認不出我啊,因為你長得那麼像我!」她定睛看去,於是,她看見了!碧槐正站在那兒,穿著一襲白紗的衣服,飄飄然,渺渺然,如虛如幻的站在窗口。她的臉色好白,眼珠好黑,一頭烏黑的長髮,也在風中飛舞著。她的唇邊,帶著一個好淒涼好淒涼的微笑:她的眼底,充滿了關注與憐惜。是的,這是碧槐,她長得和她一模一樣!她向她走來,站在床前兩尺的地方,靜靜的,悲淒的,蒼涼的,愛憐的凝視著她。「姐姐!」她叫,伸出手去,她想去拉她那如雲如羽的白衣,但是,她碰不到她。焦灼使她懊惱,她急迫的低喊:「姐姐!真的是你嗎?你來了嗎?」
「是我!」碧槐低語,仍然離她似近似遠,仍然飄飄然如真如幻。「丹楓,我來了。我要告訴你一件事,離開江淮!逃開他!逃得遠遠的!」「姐姐!」她驚喊:「為什麼?你愛他,不是嗎?」
「愛就是毀滅!記住,丹楓,愛就是毀滅!」
「告訴我!清楚的告訴我,他毀滅了你嗎?他怎樣毀滅你?」
「他勒死了我!」碧槐的聲音低如耳語,她的身子輕飄飄的向窗邊隱去。「他勒死了我!用他的愛勒死了我!」她重複的說著:「丹楓,愛情不是遊戲,愛情決不是遊戲!你要用你的生命去賭博!」「姐姐!」她急切的喊,眼見她的身形即將隱滅,她焦灼的大叫:「你怎麼死的?姐姐?」
「我賭輸了!」她淒然長歎。「我賭輸了!」
「什麼叫賭輸了?你是什麼意思?」
「丹楓,你也開始賭博了!注意,你不能像我一樣,你不能賭輸!丹楓,回英國去,回倫敦去!」「姐姐,你要我走?」「回英國去!回倫敦去!」碧槐重複著,悲慼的叮囑著:「快走!還來得及!」「姐姐,我是為你而來的!」她狂喊了。
「那麼,再為我而走吧!別去追那個謎底,放開江淮!放開他!」「你叫我逃開他,還是放開他?」
「逃開他!也放開他!」
「如果我已經逃不開,也放不掉了呢?」
「丹——楓——」她呻吟著叫,身子迅速的往窗外隱去,一邊隱退,一邊淒然而歌:
「燈盡歌慵,斜月朦朧,夜正寒,斗帳香濃。夢迴小樓,聚散匆匆,
恨相逢,恨分散,恨情鍾!」
「姐姐!」她大叫,從床上直跳起來,整個人都驚醒了。她對窗前看去,一窗斜月一窗風,那兒有碧槐?那兒有白衣女郎?風正飄飄,紗正飄飄,一屋子的沉寂,一屋子的月色。她才恍然自覺,一切都只是個夢!
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呢?為什麼?只因為「日有所思,而夜有所夢」嗎?她用手拂了拂頭髮,滿頭都是冷汗,四肢軟軟的,只覺得心跳急促,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她慢慢的摸索下床,慢慢的走到那敞開的窗前。寒風撲面而來,她衣衾單薄,不由自主的連打了兩個寒噤,心裡模糊的想起碧槐照片上的句子:「便是有情當落月,只應無伴送斜暉。寄語東風休著力,不禁吹。」一時之間,竟心動神馳。抬起頭來,月明如水。她倚窗而立,碧槐在夢中的一言一語一顰眉,都歷歷在目。她想著她的神情,回憶著她的談話,尤其,是她最後的那支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