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蘋!」父親的聲音一變而為哀懇、憂傷、卑屈,而低聲下氣:「求你!求你!我承認都是我的錯,我不好,我對不起你,我也不敢求你原諒,只是,我一定要和她結婚……」
「為什麼?」母親的聲音又軟了,那語氣是哽塞的。「她要求結婚嗎?」「她沒有要求!她對我一向只有付與而沒有要求!是我要和她結婚!」「為什麼?」母親啜泣了。「我並不管你,你可以和她來往,我不是一直在裝傻嗎?你為什麼非和她結婚不可?你讓我維持一個表面的幸福,都不行嗎?你讓初蕾對你維持尊敬……」「因為——」父親打斷了母親:「她懷了我的孩子!」
「啊!」母親慘厲的悲啼。
初蕾再也聽不下去了,再也控制不住了。母親這聲慘叫撕碎了她最後的意志,她覺得自己快發瘋了,快發狂了,快崩潰了!在這一瞬間,她才知道自己一直生活在怎樣虛偽的世界裡!怎樣恐怖的噩夢裡!她一伸手,扭開了父母的房門,直衝進門,她對著床上的父親,狂叫了出來:
「爸爸!你好,你好!你真好!你太好了!你真值得崇拜,值得倚賴,值得順從!你真是女人心目裡的偶像!你不要脅迫媽媽,你不要欺侮媽媽!當你流連在別的女人懷裡,媽媽只能坐在桌前玩牙牌靈數!你——」她咬牙切齒,憤然的一甩頭,轉身就往外跑,一面跑,一面發瘋般的狂喊:「我要去找她們!我要看看她們是怎樣充滿女性的溫柔!我要看看我們母女是敗在什麼人的手下!」
「初蕾!」寒山大喊,從床上跳下地來。「回來!初蕾!你聽我解釋!」初蕾早已像旋風般卷下了樓梯,衝出客廳,穿過花園,她把大門打開,一頭就撞在一個人身上,那人正像支電桿木一般挺立在門口。「初蕾!」致文伸手抓住了她,立即,他變色了。「怎麼了?初蕾?你有沒有打電話叫我來?」他困惑的問:「你為什麼臉色白得像紙?你怎麼渾身發抖?你……你……你怎麼了?初蕾?」初蕾一把握住了他的胳膊,她的眼睛直直的盯著他:
「你也幫忙在隱瞞我嗎?」她昏亂的問:「你也知道雨婷是誰嗎?」「雨婷?」致文的困惑更深了。「你是說——小方醫生的雨婷?致中的雨婷?杜家的雨婷?」
「哦!」初蕾大喊:「原來你也知道!原來雨婷還是小方醫生的?」她更昏亂了。「你為什麼來找我?」她迷糊的問:「你為什麼不也去找雨婷?難道你不知道,雨婷才有女性的溫柔,而我一無所有嗎?」「初蕾!」致文驚愕的瞪大了眼睛「你在說些什麼?你打電話叫我來,是為了談雨婷嗎?」
她用發熱的手握緊了他,用另一隻手揮手叫住一輛計程車。「你陪我去找她們!」她口齒不清的說:「你陪我去見識見識什麼叫女性的溫柔!」車門開了,她把他拉上了車子。他是完全弄糊塗了,清晨接電話時的欣喜,化作了一片驚愕與茫然。他詫異的、擔心的、迷惘的說:「你到底要到那兒去?」
「水源路四百零三號四樓!」她答得像背書般流利。
車子絕塵而去。
第十五章
當初蕾飛馳在水源路的河堤上時,雨婷正和致中在客廳裡吃早餐,慕裳則穿著件晨褸,跑出跑進的給他們送牛奶,送烤麵包,送果醬,送牛油……雨婷細心的把每塊烤麵包都切得小小的,再塗上牛油,再抹上果醬,再加上一片火腿,致中不愛吃火腿,她就細聲細氣的在他耳邊哄著他:
「好人,你一定要吃,每天上班那麼忙,要注意營養呵!好人,就算為我吃好哩!」
於是,致中再不愛吃,也就乖乖的吃下去了,一面吃,一面嘰哩咕嚕著:「我媽今天跟我提抗議了!」
「什麼抗議?」「她說難得有個星期天,我一清早就往外跑,她給我做了合子,我也不吃,到底人家給我吃了什麼山珍海味,弄得我對家裡的菜都不感興趣了。如果她老人家知道我在這兒被迫吃洋火腿,她不把牙齒笑掉才怪!」
雨婷笑著僕在他肩上。
「什麼叫合子?」她問。
「你連合子都不懂嗎?」致中大驚小怪的:「你真是個土包子!道地的土包子!」她膩在他身上推了推他。
「好哩!土包子就土包子,人家是南方人,不懂你們北方人吃的東西嘛,你教我,我以後也好學著去做!」
「合子嗎?」致中邊吃邊比劃:「就是兩邊兩片餅,當中有餡,把兩片餅一合,把餡夾在中間,就叫合子。」
「哦!」雨婷說:「這個容易,我也會做!」她拿起兩片麵包,中間放上牛油、乳酪、蛋皮、火腿,把兩片麵包一合,遞到致中的嘴邊去。「你瞧,我也為你做了個合子,快吃吧!」
「你這是什麼合子!」致中叫:「你這是三明治!」
「不是,不是!」雨婷笑著搖頭:「你媽做的是中國合子,我做的是外國合子!」她嬌滴滴的俯過頭去:「好人,你要給我面子,人家做了半天,你就吃了吧!」
致中就著她的手,對那三明治咬了一口:
「你這樣餵我,會把我喂成大胖子!來,你也吃一點!你要長胖些才好看!」雨婷順從的咬了一口,又遞給他咬一口,他們就這樣一人一口的吃著。她整個人,已經從他肩上膩到他懷裡來了。他坐在沙發上,她就仰躺在沙發上,頭枕著他的膝,不住把三明治往他嘴中送。門鈴驀然間急促的響起來,雨婷沒動,仍然在喂致中吃東西,嘴裡悄聲說:「是送牛奶的,媽會去拿!」
慕裳打開了門,只覺得眼前一花,一個穿著白色短披風的女孩子已經像旋風般捲進了房門。在她後面,跟著的是曾經見過一兩次的梁致文。慕裳有些發楞,完全沒有弄清楚是怎麼回事,那女孩已經把她往前面一推,其勢洶洶的站在房間正中了。致中定睛看去,不自禁的嚇了好大一跳,他推開雨婷,站起身來,愕然的說:「初蕾!大哥,你們怎麼會來這兒?」
初蕾挺立在那兒,一身的白,如玉樹臨風。她的臉色和她的披風幾乎是同一種顏色,她的目光灼灼,如同兩盞在暗夜裡發出強光的探照燈,對致中狠狠的看了一眼,然後,她的目光立刻調向他身邊的雨婷。這時,雨婷已經被初蕾進門的架勢所嚇住了,她不由自主的靠緊了致中,用雙手抱住致中的胳膊,身子半隱在他身後,那小小的腦袋,如同受驚的小鳥,要尋求庇護似的,半藏在他的肩後,只露出一些兒眼角眉梢,對初蕾怯怯的窺視著。
初蕾盯著她,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從她的頭髮,一直看到她那穿著藍拖鞋的腳,雨婷今天是一身的藍色,淺藍的套頭毛衣,寶藍色的裙子,藍色的拖鞋,脖子上,還隨意的、裝飾性的圍著一條藍格子圍巾。她面容白皙而姣好,眼睛清亮而溫柔……她那受驚嚇的模樣,確實是楚楚動人的。初蕾心中的怒火,像火山爆發般衝了出來,她惡狠狠的盯著雨婷,厲聲說:「好,好,好,你就是雨婷!你就是那個充滿了女性溫柔的雨婷!我總算見識到你了……」
致中一看,情況不妙,初蕾的樣子完全是來找麻煩的,立即認為自己才是初蕾的目標。他本能的就往前邁了一步,擋在雨婷的面前,他微帶怒聲的說:
「初蕾,你要幹什麼,如果你要找我麻煩,我們最好別鬧到別人家裡來!我可以和你出去談……」
「我為什麼要和你出去談?」初蕾挑高了眉毛,往前邁了一步,大聲的叫著:「你給我滾開!我今天不是來找你!我來找雨婷。雨婷!你躲在後面裝什麼委屈樣?你出來,讓我看看你!看看你渾身有多少女性細胞……」
慕裳從驚愕中突然醒悟過來,初蕾!這就是夏寒山的女兒呀!這也就是致中以前的女友呵!初蕾,她是帶著風暴來的,她是帶著火藥來的……這情況糟透了!她悄眼看那已經被嚇傻了的雨婷,心裡頓時亂成了一團。雨婷是禁不起打擊的,她舊病初癒,不要新病復生。母性的本能使她飛快的走向前去,伸手試著去拉初蕾:
「初蕾,你不要激動,讓我們好好的談談……」
初蕾一下子就撥開了她的手,往後倒退了一步,她的注意力從雨婷身上移到慕裳身上了。她又從上到下的打量慕裳,她雲發蓬鬆,晨妝未整,穿著件紫色的晨褸,已掩飾不住那隆起的腹部。她不再年輕,雖然眉清目朗,臉上仍有歲月的痕跡。可是,她那眉目之間,卻另有一股說不出的風韻,或者,這就是母親所沒有的吧!母親華貴高雅,決不是這種風韻猶存的、賣弄嬌媚的女人!她挺直了背脊,直視著慕裳,吼叫著說:「別碰我!你是什麼人?也能叫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