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制住狂跳的心,壓制住那奔放著的熱情,她撥了梁家的號碼。電話鈴在響,一響,二響,三響……每一響都是對她的折磨,快啊,致文,接電話啊!
「喂!」終於,對方有了聲音,含糊不清的,帶著睡意的、男性的聲音:「那一位?」「喂!」她忽然有了怯意,這是誰?致文?還是致中?如只是致中,她要怎麼說?
「喂!」對方似乎倏然清醒了。「是雨婷嗎?你真早啊!你不用說話,我告訴你,十分鐘以內,我來你家報到,怎樣?」
她的心「咚」的一跳,是致中!那罪該萬死的致中!她的直接反應,是想掛斷電話。但是,立刻,她的腦筋清醒了。為什麼要掛斷它?為什麼怕聽致中的聲音?如果現在她都不敢面對致中,以後呢?於是,她冷冷的開了口:
「我不是雨婷,」天知道,雨婷是個什麼鬼?「我請致文聽電話!」「致文?」對方楞了楞。「你是——」他在狐疑。
「請讓致文來聽電話好嗎?」她正經的說。
於是,她聽到致中在揚著聲音喊:
「致文!電話!」她的心重新跳了起來,她的臉發燒,她整個胸口都熱烘烘的了。然後,她終於聽到了致文的聲音:
「那一位?」「致文,」她的聲音發顫了。「我是初蕾。」
「哦!」他輕吁了一聲,聲音疲倦而落寞:「有事嗎?我先為——昨天的事道歉……」
「不要!」她急促的說:「我打電話給你,為了要說三個字,你別打斷我的勇氣。致文,留下來!」
對方突然沉默了。一點聲音都沒有了。連呼吸的聲音都沒有了。她大急,他生氣了嗎?他不懂她的意思嗎?他沒有聽清楚嗎?她急急的喊:「致文,致文,你在嗎?你在聽嗎?」
「我在聽。」他的聲音窒息而短促。「你是什麼意思?不要開我玩笑,我昨夜一夜沒有睡,現在腦筋還有一些糊塗,我好像聽到你在說……」「留下來!」她接口,有股熱浪直衝向眼眶裡。他也沒睡,他也一夜沒睡!「你不可以去美國,你不可以離開,我想了一整夜,你非留下來不可;為我!」
他再一次窒息。「喂,致文?」她喊。「你肯當面對我說這句話嗎?」他終於問,聲音裡帶著狂喜的震顫。「因為我不太肯相信電話,說不定是竄線,說不定是接線生弄錯了對象,說不定……」
「喂,」她幾乎要哭了,原來喜悅也能讓人流淚呵。「你馬上來,讓我當面對你說,我有許許多多話要對你說,說都說不完的話,你馬上來!」「好!」他說,卻並沒有掛斷電話:「可是……可是……可是……」他結巴著。「可是什麼?」她問。「可是,你真在電話的那一端嗎?」他忽然提高聲音問:「我有些……有些不捨得掛斷,我怕……我去了,會發現只是一個荒謬的夢而已。」「傻瓜!」她叫:「限你半小時以內趕來!別按門鈴,不要吵醒爸爸媽媽!我會站在大門口等你!」
掛斷了電話,她把臉埋在膝上,有幾秒鐘,她動也不動,只是讓那喜悅的浪潮,像血液循環似的,在她體內周遊一圈。然後,她就直跳起來,要趕快梳洗,要打扮漂亮,要穿件最好看最出色的衣服。她下了床,衝進洗手間,飛快的梳洗,鏡子裡,她眼眶微陷,而且,有淡淡的黑圈。該死!都是失眠的關係!但是,她那嫣紅如酒的面頰,和那閃亮發光的眼睛彌補了這項缺陷。梳洗完畢,她又衝到衣櫃前面,瘋狂的把每件衣服都丟到床上。紅的太艷,綠的太沉,黑的太素,白的太寡,灰的太老氣,花的太火氣,粉的太土氣……最後,總算穿了件紅色上衣,白呢長褲,外加一件白色繡小花的短披風。攬鏡自視,也夠嬌艷,也夠素雅,也夠青春,也夠帥氣!
一切滿意,她打開了房門,躡手躡足的走出去。太早了,可別吵醒爸爸媽媽,經過父母房門口時,她幾乎是著踮腳尖的。但是,才走到那門口,門內就傳來一聲母親的悲呼,這聲音那麼陌生,那麼奇怪,那麼充滿了痛苦和掙扎,使她立即站住了。「為什麼?」母親在說:」我已經忍了,我什麼話都沒說!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水源路四百零三號四樓!你看!我知道得清清楚楚,可是,我不問你,我什麼都忍了,為什麼你還要離婚?」離婚?初蕾腦子裡轟然一響,完全驚呆了。父親要和母親離婚?可能嗎?水源路四百零三號四樓,這是什麼意思?她呆站在那房門口,動也不能動了。
「請你原諒我,念蘋。」父親的聲音充滿了苦惱,顯得遙遠而不真實。「你也知道,我們兩人之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說清楚一點!」母親提高了聲音。
「你一直像一個神,一個冰冷的神像,漂亮,高貴,而不可侵犯。但是,杜慕裳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尤其,她是個完整的女人!只有在她面前,我才覺得自己也是個完整的男人!念蘋,我們別討論因果關係吧,我只能坦白說,我愛她!」「你愛那個姓杜的女人?為了她,你寧可和我離婚?我們結婚二十二年了,你要離婚,你甚至不考慮初蕾?」
離婚?姓杜的女人?水源路?初蕾模糊的想著,頓時覺得像有無數炸彈在爆炸,炸碎了她的世界,炸碎了她的幸福!父親變了心!她所崇拜的父親!她心目裡最完美的男人!他變了心!他有了另外一個女人!一個姓杜的女人!姓杜?杜?杜太太?不是杜太太?是她自己姓杜,她有個快死的女兒……她心裡紊亂極了,紊亂、震驚而疼痛。某種悲憤的情緒,把她徹頭徹尾的包圍住了,那姓杜的女人,她居然敢打電話到家裡來!召喚她的父親,誘惑她的父親!那個可惡的、姓杜的女人!她接過她的電話!
「初蕾大了,她該接受真實!」父親的聲音多冷漠!
「什麼是真實?」母親悲憤的喊:「你要我告訴她,你有個情婦?你要我告訴她,你為了那個寡婦要和我離婚?你要我告訴她,你愛上了她,因為她不高貴,不神聖,所以,是個完整的女人?換言之,因為她淫……」
「念蘋!」父親怒吼:「請注意你的風度!」
「風度?」母親帶淚的聲音沉痛極了。「風度!這麼些年來,我一直在維持我的風度,維持我的儀表,維持我的容貌,直到我把你維持到別人懷裡去……」
「或者,你維持得太過份了!」
「這麼說來,還都是我的錯?」母親吼叫了起來。「你從沒告訴我,你需要一個淫蕩的女人做太太……」
「念蘋!」父親暴怒的大叫:「你一定要用淫蕩這兩個字嗎?你一定要歪曲事實嗎?你不知道什麼叫女性的溫柔嗎?慕裳沒有你美麗,沒有你有才氣,沒有你高貴!但是,她充滿了女性的溫柔……你知不知道,男人需要這份溫柔,不止我需要,每個男人都需要!在很多時候,男人像個任性的孩子,要人去遷就,去崇拜,去依賴……我決不是責備你,我也不是在推卸責任,我只是告訴你事實!慕裳之所以能抓住我,雨婷之所以能從初蕾手裡搶走梁致中,都是同一個原因!」
雨婷?雨婷從初蕾手裡搶走梁致中?雨婷?多熟悉的兩個字!初蕾緊靠在牆上,覺得自己整個胃部都在翻騰,覺得五臟六腑都在攪扭。是了!雨婷!這就是剛剛致中提到的名字!原來她失去致中,是因為有個雨婷!原來有人從她手裡搶走了致中!「你是什麼意思?」母親的注意轉移了方向:「雨婷是誰?和初蕾有什麼關係?」「雨婷就是杜慕裳的女兒!」父親喊著:「讓我告訴你,雨婷是個病兮兮的女孩,又瘦又小,一股發育不全的樣子,才只有十八歲。她既沒有初蕾漂亮,也沒有初蕾活潑,而且,她還是個精神病患者,在心理上,有過份依賴的傾向。但是,她輕輕鬆鬆的就打敗了初蕾,搶走了致中!她怎麼做到的?因為她柔順,因為她充滿了女性的溫柔……」
「啊!」母親悲呼著:「你多殘忍!是你帶致中去見雨婷的嗎?是嗎?」「間接說起來,是的,致中是因為我而認識雨婷……」
「夏寒山!」母親厲聲叫:「你還是不是人?你自己變心也罷了,你何苦毀掉初蕾的幸福?那母女兩個是人還是妖怪,為什麼一定要跟我家作對?母親引誘了你,女兒引誘致中,她們是魔鬼投胎的嗎?……」「念蘋!」「你要我住口嗎?我不會住口!你要愛她,你去愛她!我不離婚,決不離婚,死也不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