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媽的!除了咱們姓梁的,就沒人要她!還嘴硬個什麼勁兒?不姓我們家的姓,她能姓誰家的姓?」
她深抽一口冷氣,覺得整個人都沉進了一個又深又冷的冰窖,冷得她所有的意志都凍僵了。
他在猛抽著煙,等待使他渾身緊張,使他神魂不定。通過那層煙霧,他也在仔細的、深刻的注視著她。他沒有忽略她臉上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她那越變越白的面頰,越變越冷的眼神,越變越僵硬的嘴角……這神態絞痛了他的心臟,抽痛了他的神經。她沒有忘記他!甚至於,不能容許提到他呵!
「我已經想得很清楚了,」她倏的抬起頭來,正視著他:「你走吧!去美國吧!我不能嫁你!」
果然!他暈眩的用手支住額,一口接一口的抽著煙,喉頭緊縮而痛楚。半晌,他熄滅了煙蒂,抬起眼睛來,他望著她那冷冰冰的面龐:「你不再多考慮幾分鐘?」他沙啞的問,強力的壓制著自己那絕望的心情,他的聲音仍然在期待中發抖:「我可以等,你不必這樣快就答覆我,或者明天,或者後天……等你想一想,我們再談!」「不用了!」她很快的說:「我已經想過了,我可以嫁給世界上任何一個人,就是不能嫁你!」
「為什麼?」「因為——」她咬牙閉了閉眼睛。「因為——因為你是致中的哥哥!」他崩潰的靠進了沙發裡,好一會兒默默無言。然後,他又掏出一支煙,燃著了打火機,他的手不聽命令的顫抖著,好半天才把那支煙點著。收起了打火機,他努力的振作著自己,努力想維持自己聲音的平靜:
「我懂了。事實上,我早就懂了!你心裡只有致中!我又做了一件很驢的事,對不對?我一生總是把事情安排得亂七八糟!說真的,我本來只想跟你辭行,只想跟你說一聲再見。可是,在那紅豆樹後,我聽到你和致秀的談話,我以為……我以為……」他驀然住了口,把煙蒂又扔進煙灰缸裡,他低低的對自己詛咒:「說這些鬼話還有什麼用!我是個不自量力的傻瓜!」他又抬起頭來了,陰鬱的看著她。「很好,你拒絕了我!你說得簡單而乾脆!你可以嫁給世界上任何一個人,只是除了我!因為我是梁致中的哥哥!我既無法把我身體中屬於梁家的血液換掉,我更不能把自己變成梁致中!」他的眼睛紅了,脖子直了,聲音粗了:「如果我是梁致中,你就不會考慮了,對嗎?如果我是梁致中,你就求之不得了,是嗎?……」她的眼睛睜得好大好大,聽著他那語無倫次的、憤然的責難,她的心越來越痛,頭腦越來越昏了。他在說些什麼鬼話?他以為她拒絕他,是因為還愛著致中嗎?他以為她是個害單思病的瘋子嗎?他以為她巴結著,求著要嫁給致中嗎?她忽然從沙發裡一唬的站起來,往門外就走。
「夠了!」她啞聲低吼。「我要走了!」
他一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他沒有抬頭,也沒有看她,他的聲音低幽而固執,蒼涼而沉痛:
「嫁給我!」「什麼?」她驚問,以為自己聽錯了。怎麼又是這句話?她站住了,在他那固執的語氣下,心動而神馳了。
「嫁給我,」他悶聲說,「我願意冒險!」
「冒什麼險?」「冒——致中的險!即使我是個代替品,我也認了!行了嗎?」她怔了兩秒鐘,然後,屈辱的感覺就像浪潮一般對她捲來,悲痛、憤怒,和被誤解後的委屈把她給整個吞噬了。揚起手來,她幾乎想給他一耳光。但是,她硬生生的壓制住了自己。只是用力一扯,掙脫了他的掌握,她一甩頭,有兩滴淚珠灑在他手背上,她低語了一句:
「我希望你死掉!」
說完,她就踉蹌著衝出了雨果,頭也不回的衝到大街上去了。他仍然坐在那兒,用手指下意識的撫摸著手背上的淚珠,然後,他就頹然的把頭整個埋進了掌心裡。
第十四章
又是一個無眠的夜。眼睜睜的等著黑夜過去,眼睜睜的熬過一分一秒,眼睜睜的看著黎明染白了窗子……失眠的滋味折磨著初蕾每一根神經,飛馳的思想在過去和未來中兜著圈子,似乎已經飛越了幾千幾萬光年。怎樣才能停止「思想」呢?怎樣才能「關閉」感情呢?怎樣才能「麻醉」意識呢?她閃動睫毛,眼睛已因為長久的無眠而脹痛,但是,卻怎樣都無法讓它閉起來。
她下意識的瞪視著書桌,在逐漸透入窗隙的、微弱的曙光裡,看到有個熟悉的、朦朧的黑影正聳立在那書桌上。那是什麼?她模糊的想著,模糊的去分辨著那東四的形狀;圓形的頭顱,飄飛的短髮,微向上仰的下顎……那是座雕像,她的雕像!致文用海灘上的樹根雕塑的。那樹根曾經絆了她一跤!她突然在某種震動下清醒了,突然在某種覺悟的意識下驚醒了。於是,腦海裡就清清楚楚的響起了一句話,一句被埋葬在記憶底層的話:「你有沒有把『哥哥』和『朋友』的定義弄錯?」
有沒有弄錯?有沒有弄錯?有沒有弄錯?她開始問著自己,一疊連聲的問著自己。這問題本身還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問話的人,到底要表示什麼?然後,另一句話又在她耳邊敲響,像黎明的鐘聲一樣敲響:
「我要把那個失去的你找回來!我要你知道,那歡笑狂放的你,是多麼迷人,多麼可愛!」
這句話剛剛消失,另一句又響了:
「如果你是我的女朋友,我不會讓你掉一滴眼淚!」
接著,是那一吻的熾烈,一吻的纏綿,一吻的細膩,一吻的瘋狂的甜蜜……她猛然從床上坐起來了,睜大眼睛。她瞪視著那雕像,就像瞪視著她自己,張著嘴,她對著那雕像喃喃自問:「你瘋了嗎?夏初蕾?你是個白癡啊!」
是的,你是個白癡呵!他一次又一次的表示,一次又一次的試探,一次又一次的剖白……你全把它拋於腦後,而斷定他給了你一個「安慰獎?「安慰慧會使他夜以繼日的為你雕像嗎?」「安慰獎會使他記得你的神韻風采嗎?」然後,她又記起他昨天說的話:「走,為你走!留,為你留!」
她的心狂跳,她的腦子昏沉。她用手猛拍著自己的額頭,白癡呵!夏初蕾!瘋子呵!夏初蕾!他自始至終在愛你啊!夏初蕾!為什麼拒絕他?為什麼拒絕他?因為他是梁致中的哥哥!你真愛梁致中嗎?真愛嗎?她腦子裡忽然湧起一個記憶,很久以前的第一次,在那青草湖邊,她曾為致中獻上了她的初吻,她至今記得自己那時的情緒;有心跳,沒有暈眩,沒有輕飄飄,也沒有火辣辣,沒有一切小說中描寫的如癡如狂……她好冷靜,冷靜的在學習如何接吻,冷靜的在猜測他吻過多少女孩子。吻完,她問的話也毫不詩意:
「你很老練啊,你第一次接吻是幾歲?」
「十八歲!」可惡!這是當時自己的感覺!因此,當他反問自己時,她那麼洋洋得意的答了一句謊話:
「十四歲!」她還記得他聽到這三個字後的反應,他裝得滿不在乎,可是,她知道自己報復過了。
這是愛情嗎?這是一場孩子的遊戲呵!始終,她和致中的交往就像一場孩子的遊戲!她真愛過致中嗎?為什麼致文的吻會使她陷入瘋狂的燃燒,致中卻使她在那兒冷靜的分析?她坐在床上雙手抱著膝,腦海裡,各種回憶紛至沓來;自己有沒有弄錯?有沒有弄錯?有沒有弄錯?
「不是哥哥!」致文的聲音,在堅定的響著:「哥哥不能愛你,哥哥不能娶你!哥哥不能跟你共度一生!所以,決不是哥哥!以後,再也別說我是你哥哥!」
是的,不是哥哥!不是哥哥!不是哥哥!她腦子裡在瘋狂的叫喊著。隨著這叫喊的音浪,是致文的臉,致文那令人心跳的眼光,致文那低沉熱烈的聲音:
「留我!」怎麼不留他?怎麼不留他?怎麼不留他?怎麼拒絕他?白癡呵!你使他認為你心裡只有致中!你一次又一次的傷害他,用致中來傷害他!白癡呵!你心裡真的只有致中嗎?你不過恨致中傷了你的自尊而已!是的,致中傷了你的自尊,而你,又如何去傷害致文的自尊呢?「我可以嫁給世界上任何一個人,就是不能嫁你!因為你是致中的哥哥!」白癡!白癡!白癡……她對自己叫了幾百句白癡。你知道致中是個沙漠,你卻讓那海洋空在那兒,完全漠視那海浪的呼喚!白癡!你是一條鯨魚,一條白癡鯨魚!白癡鯨魚就該乾渴而死!不,為什麼要乾渴而死?為什麼要放棄那手邊的幸福?為什麼不投進那海洋的懷抱?她默想了幾分鐘,立即撲向身邊的電話機。她心裡有幾千幾萬個聲音,突然如同排山倒海般對她狂呼:打電話給他!打電話給他!自尊?去他的自尊!梁致文就是她的自尊,梁致文就是她的一切!自尊!再也不要去顧自尊!她把電話線路撥到自己屋裡,感謝電話局,有這種避免分機偷聽的裝置,她不想吵醒熟睡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