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踉蹌著走下床來,踉蹌著衝向了洗手間,他把腦袋放在水龍頭下面,給自己淋了一頭一臉的冷水。然後,他衝回房裡,衝到書桌前面,必須找點事情做一做!必須!他找來一塊木頭,又找來一把雕刻刀,開始毫無意識的去刻那木塊,他削下一片木頭,再削第二片,再削第三片……當他發現自己正莫名其妙的把一塊木頭完全削成了碎片時,他終於廢然的拋下了刀子。把所有的碎片都丟進了字紙簍,他靠進椅子裡,伸手到口袋中去拿香煙,口袋的底層,有顆小小的東西在滾動,他下意識的摸了出來,是那顆紅豆!攤開手心,他瞪視著那滴溜滾圓,光可鑒人的紅豆。相思子?為什麼紅豆要叫相思子?他又依稀記得那個下午,在初蕾的校園裡,他拾起了一個豆莢,也種下了一段相思。一顆紅豆,怎生禁受?他又想起初蕾那天真的神態,挑著眉毛說:
「改天,你要告訴我這個故事,一顆紅豆!」
告訴她這故事?怎樣告訴她?不不,這是個永無結果的故事,一個無頭無尾的故事。永遠無法告訴她的故事。他站起身來,走到窗邊,把窗子打開,他拿起那顆紅豆,就要往窗外扔,忽然,他的手又停住了,腦中閃過古人的一闋紅豆詞,其中有這麼兩句:
「泥裡休拋取,怕它生作相思樹!」
罷了!罷了!罷了!他把那顆紅豆又揣回口袋裡,重重的坐回到書桌前面。沉思良久,他抽出一疊信箋,拿起筆,在上面胡亂的寫著:
「算來一顆紅豆,能有相思幾鬥?
欲捨又難拋,聽盡雨殘更漏!
只是一顆紅豆,帶來濃情如酒,
欲捨又難拋,愁腸怎生禁受?
為何一顆紅豆,讓人思前想後,
欲捨又難拋,拚卻此生消瘦!
唯有一顆紅豆,滴溜清圓如舊,
欲捨又難拋,此情問君知否?」
寫完,他念了念。罷了!罷了!無聊透了!他把整迭信箋往抽屜中一塞,站起身來,他滿屋子兜著圈子。自己覺得,像個被繭所包圍的昆蟲,四壁都是堅韌難破的牆壁,怎麼衝刺都無法衝出去。他倚窗而立,外面在下著小雨,淅淅瀝瀝的。他驚覺的想起,台北的雨季又來了。去年雨季來臨的時候,天寒地凍,他曾和初蕾、致秀、趙震亞、致中大家圍爐吃火鍋,吃得每個人都唏哩呼嚕的。曾幾何時,趙震亞跟致秀吹了,半路殺進一個小方。初蕾呢?初蕾和致中急遽的相戀,又急遽的鬧翻,像孩子們在扮家家酒。怎麼?僅僅一年之間,已經景物依舊,而人事全非!
大門在響,致中終於回來了!他聽到致中脫靴子的聲音,關大門的聲音,嘴裡哼著歌的聲音……該死!他還哼歌呢!他輕鬆得很,快樂得很呢!致文跳起來,打開房門,一下子就攔在致中面前:「進來談談好不好?」致中用戒備的眼神看他:
「我累得不得了,我馬上就要睡了。」
他把致中拉進了房間,關上房門,他定定的看著致中。致中穿著件牛仔布的夾克,肩上,頭髮上,都被雨水淋得濕漉漉的。他那健康的臉龐,被風吹紅了,眼睛仍然神采奕奕。眉間眼底,看不出有絲毫的煩惱,絲毫的不安,或絲毫的相思之情。致文深吸口氣,怒火從他心頭升起,很快的向他四肢擴散。「你到什麼地方去了?」他沉聲問。
致中脫下了手套,握在手中,他無聊的用手套拍打著身邊的椅背,眼睛避免去和致文接觸,他掉頭望著桌上的檯燈。
「怎麼?」他沒好氣的說:「爸爸都不管我,你來管我?」
「不是管你,」他忍耐的咬咬牙。「只想知道你去了那兒?玩到這麼晚?」「在一個朋友家打橋牌,行了嗎?」致中說:「沒殺人放火,也沒做壞事,行了嗎?」致文緊緊的瞪著他。「你還是沒有去看初蕾?」他問:「連個電話都沒打給她?你預備——就這樣不了了之了,是不是?」
「大哥,」致中的眼光從檯燈上收回來,落在致文臉上了,他看看致文的下巴,那兒的傷口還沒平復。「你總不至於又要為了初蕾,跟我打架吧?」他問:「我以為,我已經把我的立場,說得很清楚了!我這人生來就不懂什麼叫道歉,你休想說服我去道歉!她要這樣跟我分手,我總不成去求她回心轉意,我們兄弟從小一塊兒長大,你看我求過人沒有?當初她跟我好,也是她心甘情願,我也沒有勉強過她!甚至於,我也沒追求過她!」「哦!」致文重重的呼吸:「難道說,是她追求你?」
「也不是。」致中停止了拍打手套,皺了皺眉頭,忽然正色說:「大哥,讓我告訴你吧,我和初蕾之間,老實說,已經沒有希望了!你別再白費力氣,拉攏我們吧!」
「哦!」致文的眼睛瞪大了。「什麼叫沒有希望了?你說說清楚,這是什麼意思?」「我承認,初蕾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致中沉思的說:「當初,她又會笑又會鬧,又活潑,又調皮,她確實吸引我,讓我動心極了。可是,等到我真跟她進入情況以後,她整個人都變了,變得愛耍愛生氣。整天,不是哭哭啼啼就是氣呼呼的,大哥,你知道我,我一向大而化之,不拘小節,我不會伺候人,也不會陪小心。最初,她生氣我還會心痛,還會遷就她,等她成天生氣的時候,我就簡直受不了了。我覺得,到後來,我跟她在一起,根本就是受罪而不是快樂!這些日子,她不來煩我,我反而輕鬆多了。你瞧,這種情況,還有什麼希望?」「你有沒有想過,」致文誠懇的說:「她變得愛耍愛生氣,都是因為你太跋扈、太任性的關係?」
「可能是。」致中點點頭。「但是,我一直就是這個調調兒,她如果不喜歡我的跋扈和任性,當初就不該跟我好。既然跟我好了,她就該順著我!」
「難道你不能為她而改變一下自己嗎?」致文更誠懇了,更真摯了,幾乎帶著點祈求的意味。「女孩子,生來就比男人嬌弱,你讓她一點,並不損失什麼。愛情,本身就需要容忍,你如果真愛她,就會對她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都充滿了關切,充滿了欣賞,甚至於,連她的缺點,你都能看成是優點……」「呵!這樣才算戀愛嗎?你別把我累死好不好?」致中叫著說:「你看我像這種人嗎?而且假若這樣才算戀愛的話,我和她之間,是誰也沒愛過誰!」
「怎麼說?」「我既不能把她的缺點看成優點,她也沒把我的缺點看成優點!否則,她就該對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一笑一那個皺眉的……都欣賞得不得了,我說看恐怖電影,她就說我膽子大,夠男兒氣概,我說看武俠片,她就說這是英雄本色,那不就皆大歡喜了嗎?也不會吵架,也不會哭哭啼啼,也不會在街上拖拖拉拉的丟人現眼了!」
「原來,你需要一個應聲蟲!」
「不是!」致中用力的在椅背上拍了一下。「我是在套你的公式,證明一件事情,我和她之間,誰也沒愛過誰!」
「你怎麼能夠這樣輕易的抹煞一段愛情?」致文沉不住氣了,不知不覺的提高了聲音。「你把人家快快樂樂的一個女孩子,折磨成了個小可憐,現在,你幹幹說一句,根本沒愛過,就算完了?你怎麼這樣沒有責任感?這樣遊戲人生,玩弄感情?你簡直像個劊子手!你知道你對初蕾做了些什麼?你使她失去自尊,失去驕傲,失去歡笑,失去自信……」
「慢點慢點!」致中打斷了致文:「你最好不要給我亂加罪名!我知道,你心裡喜歡初蕾,遠超過我喜歡她,現在不是正好嗎?我把她讓給你……」
「胡說!」致文猛拍了一下桌子,臉色發白了。「她對你而言,只是一件玩具嗎?可以隨便轉讓?隨便送人?隨便拋開……」「你敢說你不愛她嗎?」致中抗聲問,因為致文的咄咄逼人而急思反擊:「你敢說你不喜歡她嗎?你敢說你不想要她嗎?你說!你說!」「是的!」致文冒火了,他大聲的說:「我是喜歡她,我是愛她,我是要她!可是,她選擇了你!」
「那是她的不幸,也是我的不幸!」
「致中,」致文怒吼。「你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
「奇怪,」致中側著頭,冷冷的望著致文:「你為什麼一定要強迫我跟初蕾好?你難道不明白,這段感情已經結束了嗎?你難道不明白,她需要一個溫柔多情的男人,而我根本不是她要的那種典型!她也不是我要的那種典型,我們一開始就錯了,為什麼一定要繼續錯下去?現在這樣結束,豈不是比以後鑄成大錯,再來懊悔好得多?大哥,你一定要我親口說出來,我決定……」「決定不要初蕾了?」致文森冷的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