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根本沒聽清楚他在說什麼,淚珠依然滾下來。然後,猝然間,他就一把擁住了她,把嘴唇緊壓在她的唇上。她有片刻思想停止,只覺得頭腦中昏昏沉沉,她不由自主的反應著他,近乎貪婪的迎接著那種令她暈眩的甜蜜。她感到渾身火熱,好像自己已變成了盆熊熊爐火,正在那兒燃燒,燃燒,燃燒……多麼瘋狂的火焰,多麼完美的燃燒……她呻吟著,恨不能讓自己在這瘋狂的甜蜜中,被燃燒成灰燼。
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他的頭抬起來了。她的眼睛仍然闔著,長睫毛密密的垂在那兒。她的面頰嫣紅如醉,那濕潤的、紅艷艷的嘴唇,像浸在酒裡的櫻桃。她面頰上還殘留著一滴淚水,像清晨在花瓣上閃爍的露珠。他俯頭再吻幹了這滴露珠,她的眼睛才慢慢的、慢慢的張開了。他們相對凝視,兩人都在一種近乎催眠的情緒中,緩慢的甦醒過來。兩人眼中都逐漸充滿了疑懼與驚悸的神色,然後,她忽然推開他,退到了沙發的一角。「你……」她顫聲說:「為什麼要這樣做?」她瑟縮的打了個寒噤,把自己蜷縮成了一團。不要!她心中低喊著;致文,不要用這種方式來安慰我!我可以忍受被致中的」摔掉」,但是,不能忍受你的憐憫!不要,致文!不要用這種方式來安慰我!他在她那略帶責備和幽怨的眼光下張皇失措,一種狼狽的受傷的感覺就抓住了他。她愛的還是致中!自己在做什麼?想乘虛而入嗎?卑鄙!下流!她畢竟是致中的女友呵!他的臉漲紅了,眼光低垂了,聲音虛弱而無力:
「對不起,初蕾,請原諒我!我是——是……」他囁嚅著,更狼狽,更失措,更慌亂:「情不自已!」
情不自已?為什麼?因為自己哭了?因為自己像個失戀的小傻瓜?因為自己哀求他回來?情不自已?她在誘惑他給她安慰獎呵!她把頭轉開了。
他注視著她,心如刀絞。他冒犯了她!趁她在心情最惡劣的時候,去佔她便宜!她一定這樣想,否則,她那張小臉怎麼忽然變得這樣冷冰冰?他的心裡冒著寒氣,不由自主的,他退回了房門口。「初蕾,你放心。」他低語。
「放心什麼?」她啞聲問。
「致中只是一時糊塗,他會想明白的。」
啊!她心中發出一聲瘋狂的大喊,她覺得自己要窒息了。梁致文,你這個混蛋!當你吻過我之後,卻來告訴我致中是「一時糊塗」!那麼,你這一吻是什麼?也是「一時糊塗」嗎?你後悔了?你害怕了?你怕我會用愛情來把你拴住嗎?你又要把我推回給致中了,生怕我會吃掉你嗎?你退向門口,你要逃走了!你以為我要你對這一吻負責任嗎?你,你和致中一樣可惡,一樣對愛情不敢負責任,一樣自私,一樣莫名其妙!你——你——她氣得渾身發抖,順手抓了一個靠墊,她對他的腦袋砸了過去,大叫著說:
「滾出去!梁致文!我恨你,我恨你,恨你們兄弟兩個!」
他逃出了那間客廳,靠在牆上,他強忍住心中那一陣撕裂般的痛楚。她恨他!他咬緊牙關,想著她的話,她恨他!他「曾經」是個「好哥哥」,現在,他是個「仇人」了。他踉蹌著走上了街頭,心底是一片慘切和愁苦。
第十一章
梁致文躺在床上抽煙。
他噴出一個大煙圈,又噴出一個小煙圈。然後,他凝視著兩個煙圈在室內擴大,擴大,擴大……終於擴大成一片模糊的白霧,迷濛在昏黃的燈暈之下。他凝視著這白霧,霧裡浮起一張鮮明的臉,濃濃的眉毛,活潑的大眼睛,薄薄的嘴唇,愛笑愛說的那張嘴……他的記憶一下子被拉到許多年以前。「你是學中國文學的?」她驚奇的揚著眉,一臉的調皮、淘氣和好勝:「那麼,你敢不敢跟我比賽背唐詩?我們來背《長恨歌》,看誰背得快!」「我不行,」他說:「我很久沒背過這首詩了。」
「大哥,」致秀喊:「你有點出息好不好?連接受挑戰的勇氣都沒有!」「他不是沒勇氣,他是禮貌,」致中說,挑撥的撇著嘴:「夏初蕾,你別上我大哥的當,他從小就是書獃子,你可以跟他比游泳賽跑,千萬別比唸書!」
「我們來比!馬上比!」初蕾笑著,叫著,一迭連聲的喊著,推著致秀:「致秀,你當公證人!去找本唐詩三百首來,快!」致秀找來了《唐詩三百首》,握著書本,高叫著:
「好,我說開始就開始,兩個人一起背,看誰先背完!一二三!」致秀的「三」字剛完,初蕾的朗朗書聲已經飛快的奪口而出:「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他在起步上就比她輸了一步,幸好,他還沉得住氣,一句一句的跟進。但是,她越念越快,越念越流利,聲音冷冷朗朗,就像瀑布的水珠飛濺在岩石上,更像那森林中的水車,旋轉出一連串跳躍的音符。口齒之快,簡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唏哩呼嚕一陣,聽也沒聽清楚,她已念到「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了。
他放棄了,住了口,呆呆的看著她那兩片嘴唇不停的蠕動,呆呆的聽著那嘰哩咕嚕的背誦。她成了獨自表演,但她並不停止,聲音已經快到讓你捉不住她的音浪,一會兒的時間,她喘口氣,已念到「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然後,她停了口,亮晶晶的眼珠烏溜溜的轉動,環顧著滿屋子都聽呆了的人們。接著,她就一下子大笑了起來,笑得滾倒在沙發裡,笑得喘不過氣來,笑得抱住致秀又搖又搓又揉,笑得捧住了自己的肚子,笑得那滿頭短髮拂在面頰上……她邊笑邊說:
「你們上了我的當,我那裡背得出來,除了第一段以外,下面的只陸續記得幾個句子,我嘰哩咕嚕,含含糊糊的念,你們也聽不清楚,我碰到我會的句子,我就大聲念出來,不會的我就念:南無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大慈大悲,大慈大悲阿彌陀佛……你們居然一個也沒聽出來,哈哈哈!哈哈哈……」她笑得那麼得意,那麼狂放,那麼淘氣,那麼毫無保留。使滿屋子的人都跟著笑了。好不容易,她笑停了,卻忽然臉色一正,對他說:「我們重新來過,這次我賴皮,算打成平手。現在,我們來背《琵琶行》吧!」「可以。」他得了一次教訓,學了一次乖。「你先背,我們一個背完,一個再背。要咬字清楚,計時來算,致秀管計時!」
她瞪了他幾秒鐘,然後,她整整衣裳,板著臉孔,在沙發上「正襟危坐」。臉色嚴肅而鄭重,端莊而文雅,她開始清清楚楚的,一字不苟念了起來: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她一口氣念到最後的「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居然一字不錯,弄得滿屋子的人都瞠目結舌,甘拜下風。
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三年多了!時間過得真快,那時,她還在念大一,剛剛從高中畢業,清新灑脫,稚氣未除。也就是那天,背詩的那天,他就深深的體會到了,這個女孩注定要在他生命裡扮演主角!是的,她確實在他生命裡成了主角,他卻在她生命裡成了配角!只因為,另有人搶先佔據了主角的位置——他的弟弟,梁致中。
致中,這名字掠過他的心頭,帶來一抹酸澀的痛楚,他下意識的看看手錶,已經深夜十一點多了。致中還沒有回家,這些日子來,致中似乎都忙得很,每晚都要深更半夜才回來。他正流連何方?和初蕾鬧得那樣決裂,他好像並不煩惱。致文咬了咬牙。他在一種近乎苦痛的憤怒中體會著;致中對初蕾的熱度已經過去了。就像他以往對所交過的女友一樣,他的熱度只能維持三分鐘。初蕾,她所擁有的三分鐘已經期滿了。為什麼初蕾會選擇致中?為什麼自己會成為配角?「哥哥」,是的,哥哥!她只把他當哥哥,一個訴苦的對象,一個談話的對象,卻不是戀愛的對象!他惱怒而煩躁的深吸了口煙,耳畔又響起她對他怒吼著的話:
「滾出去!梁致文!我恨你!我恨你!恨你們兄弟兩個!」
他咬緊了煙蒂,牙齒深陷進了煙頭的濾嘴裡。心底有一陣痙攣的抽痛,痛得他不自覺的從齒縫中向裡面吸氣。為什麼?他惱怒的自問著:為什麼要那樣魯莽?為什麼要破壞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為什麼要失去她的敬愛?可是……他閉上眼睛,回憶著她唇邊的溫存,她那輕顫的身軀,她那炙熱的嘴唇,她身上那甜蜜的醉人的馨香……他猛然從床上坐起來,雖然是冬天,卻覺得背脊上冒出一陣冷汗。梁致文,你不能再想,你根本無權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