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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瓊瑤

  他一口氣跑到了殷采芹的教室外面。通常,男生找女生,總是有些偷偷摸摸,像小胖和雅麗的來往,就是相當秘密而鮮為人知的。他卻跑到那教室門口,當門一站,對著裡面直視過去。在全體女生的愕然中,他看到了殷采芹,她正坐在那兒對他發愣。他微微揚了揚頭,殷采芹就乖乖的站起身子,走出來了。「你幹嘛?」她悄悄的問:「有話放學之後再說,巖洞那兒不能去了,我在神仙樹下面等你。」

  「你挨了打嗎?」他率直的問。

  她震動了一下,看了看四周,同學們都在對他們行注目禮了。他驚覺過來,就領先向校園後面的一片密樹濃蔭裡走去,她默默的跟在他身邊,到了樹林裡,他回過頭來瞅著她。就在這短短的一段路程裡,他完成了一段心路歷程,由一個懵懂迷茫的少年時期,走入了一個敢做敢當的青年時期。

  「你挨了打?」他再問,重重的呼著氣。「是不是?你爸爸用鞭子抽了你,是不是?」

  她咬咬嘴唇,慌忙搖搖頭。

  「沒……沒有。」她支吾著說。「只……只是罵了我一頓。」

  他一把拉起她的手臂來,捋起她的袖子,立即,他看到她整隻手臂上都是鞭痕,一條一條青紫的痕跡,瘀血的、腫脹的浮現著。她急忙奪下手來,用袖子蓋住了傷痕,急切的、不安的解釋:「不是為了你!」「是嗎?」他打鼻子裡問,又驚又怒,而且內心絞痛。「放學後,我去看你爸爸!我要問一問,我和你談談天,有什麼地方錯了?為什麼要打你?」

  「你瘋了?」她驚呼著。「我爸會把你攆出大門!而且,我不是為你挨打,你不要誤會,是……為了我媽,我爸要氣我媽,他打我,是為了要我媽心痛。與你……與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你千萬別來攪這淌混水,這是我們的家庭糾紛……將來……將來我再解釋給你聽!」

  他瞪著她。「你發誓不是為了我?」

  「不是!」她拚命的搖著頭。「決不是!」

  他沉吟了一會兒,仔細的審視她。

  「你知不知道,你爸昨天去看過我爸爸?」

  她大驚失色,嘴唇變白了,眼底裡盛滿了恐慌。

  「怎樣?」她問。「我被禁止和你來往。」他說。「不止是你爸爸禁止,我爸爸也禁止。」她的眼睛睜得好大好大,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嘴唇更白了。「你預備怎麼樣?」她再問。

  「今天來上學的時候,我已經決定告訴你,我們到此為止。」他凝視著她,她那白皙的面頰光滑得像緞子,眼珠深黑,迷濛,浮著薄薄的霧氣。「但是,現在,我改變了主意。」

  「哦?」「知不知道海鳥怎麼叫?」他忽然問。

  她困惑的搖搖頭。「海鳥叫得吱吱嘰嘰的,聽起來像兩句話:『寄寄寄,去去去!』一點也不好聽!」他說。

  她仍然困惑的望著他,完全不瞭解他的意思。

  「以後,每天晚上,你如果聽到海鳥叫,那就是我在防風林裡了。」他繼續說。她的眼睛閃亮。唇邊浮起了笑意。她深深的點了點頭。

  「你不怕你爸爸知道?」她悄聲問。「他會不會……打你?」

  「我爸和你爸不同,他不是野蠻民族!」他說,不安的聳了聳肩。「他不會打我,永遠不會。可是……」他坦白的說:「我怕他知道,很怕。」她凝視他。「而你還是要……『寄寄寄,去去去』?」

  他笑了。那笑容一閃而逝。他又深思的蹙起了眉頭,沉吟的說:「最近,我很糊塗,我越來越不瞭解人與人間的關係,越來越不懂是非善惡的區分,我覺得我們接受的教育和我們實際的生活是兩回事。我爸常對我說,成長本身就要付出代價,就像昆蟲要費力的去脫殼一樣。我有預感,我的代價或者會付得比別人大……」他的議論只發了一半,上課鐘響了。他們兩個匆匆分開,各奔各的教室,臨行,她又急急的交代了一句:

  「如果臨時有事找我,可以寫條子叫雅麗傳給我!」

  「好的!」他回到教室,照常上課,心裡仍然亂糟糟的,但是,卻比昨夜的輾轉難眠和茫然若失要好多了。他知道自己做了個決定,這決定不知是對是錯,能確定的,是違背了大人們的戒條──而大人,就一定對嗎?他摔摔頭:「我並不要做壞事,」他想。「我只要自由,自由的交朋友,自由的成長,自由的脫殼。」可是,他忽略了這「自由」還有的另一項阻力。當天放學後,他就在學校附近的一塊空地上,被殷振揚和七八個彪形大漢團團圍住了。事實上,自從小學以後,他就沒有和殷振揚打過架。當小胖警告他殷振揚要找他打架的時候,他也沒有很重視這件事,在他的心目中,打架還是孩子們那一套,扭成一團,打幾個滾,完全不登大雅之堂。他根本不明白殷振揚這麼大了,十七、八歲的人(他因一再留級,年齡比喬書培他們都大)怎麼還會動不動就打架?因此,當他被圍困的時候,他也一點都不緊張,只是舉起手來,對殷振揚說:

  「慢點!有話好好說,我們又不是還在讀小學,我先聲明,我可不和你打架!」「打架?」殷振揚大吼:「誰要和你打架!我是要揍你!我不是要和你打架!」說完,他一拳就擊中了喬書培的肚子,喬書培只覺得一陣劇痛,五臟六腑似乎都裂開了。他再也按捺不住,就對殷振揚一頭撞去,殷振揚毫無防備下,被撞了個正著,他「哇呀」一聲大叫,嚷著說:「好呀!他還真打呀!大夥兒上!」

  一聲令下,四面八方的人都圍了過來,有幾個人從喬書培身後一把抱住了他,反剪了他的雙手,殷振揚就左一拳,右一拳,對著他的下巴、小腹、胸口……揮舞過來,喬書培掙扎著,那些大漢卻把他箍得像鐵桶似的,使他完全動彈不得,殷振揚每打一拳,就問一句:

  「還敢罵我媽媽是河馬嗎?」

  「還敢追求我妹妹嗎?」

  「還敢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嗎?」

  「還敢轉我們殷家的念頭嗎?」

  「……」喬書培這時才知道,這再也不是童年的打架了,這是一種「暴行」,一種致命的殘殺!他的五臟六腑全在撕裂,渾身骨節都在散開,下巴的骨頭似乎都裂了,嘴裡鹹鹹的全是血……他痛得已經沒有思想,沒有意識,他開始瘋狂的、不受控制的張嘴怒罵:「你媽是河馬,河馬!河馬!河馬!河馬!河馬……」他一口氣叫出幾百個「河馬」,直到殷振揚一拳打中他的鼻子,血直流下來,滴在衣服上,他腦中轟然亂響,心想,今天這條命是八成完了。他痛得再也叫不出聲音,再也罵不成句子……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一聲女性的尖叫聲,帶著哭音的尖叫聲:「哥哥!你還不住手!我已經報了警察!警察來抓你們了!」

  第八章

  他睜開眼睛,勉強集中自己要渙散的思想和意識,於是,他看到殷采芹撲了過來,和身撲在殷振揚身上,死命用胳膊抱住了殷振揚的手臂,殷振揚大吼著:

  「你瘋了?你這個不要臉的小婊子!走開!」他一把把殷采芹推翻到地上。采芹跌倒了,但她爬起來,又和身撲向她哥哥,喬書培心中大急,采芹,你在送死!果然,「拍」地一聲,殷振揚給了采芹重重的一耳光,采芹又跌倒了。但是她再爬了起來,第三度撲了上去……

  忽然間,警笛狂鳴,人聲雜沓,那些抓住喬書培的大漢猛然鬆手,大家哄然一聲,四散奔逃。喬書培對前面栽了過去,終於失去了知覺。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躺在自己的床上了。父親正用一種沉痛而憂鬱的眼神,默默的望著他。他周圍全是人,放眼看去,有小胖,有阿松,有雅麗,還有幾個其他要好的同學。他試著摸索自己,才發現下巴上、面頰上,全都綁上了繃帶。他的手無力的垂了下來,只覺得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痛。他張開嘴,用舌頭舔舔嘴唇,他整個嘴唇都破了腫了。他望著雅麗,費力的,模糊不清的,喃喃的說:

  「雅……麗,采芹她……她……」

  「她給她爸爸捉回去了。」雅麗立即說。

  他搖了搖頭,心裡又恐懼又擔憂,他們父子會殺了她!他想起她手臂上的血痕,想起殷振揚對她揮去的一耳光,他瞪著雅麗,欲言又止。喬雲峰注視著兒子,他歎了口長氣。

  「放心,書培,」他沉聲說:「老虎也不吃自己的孩子。你還是多關心一下你自己吧!我已經在警察局報了案,他們會治殷振揚的罪。」他望著父親,心裡有幾百種矛盾的情緒。如果殷振揚因此坐牢,他們和殷家的仇,也就再也解不開了。他無法說任何話,也無法表示任何意見,只是疲倦的閉上了眼睛。同學們看他倦了,也都紛紛告辭了。當同學都走了,喬雲峰才坐在兒子身邊,用手緊緊的握住了喬書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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