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不同!」他有力的說,捏緊了她的下巴,固定了她的視線。「如果是我的所作所為,有傷害了你的地方,有讓你失望的地方……」他困難的咬咬嘴唇,那嘴唇上立刻留下兩個深深的牙印,他壓抑住了自己的自尊,仍然衝口而出:「我可以改!我可以為你改!我可以道歉……如果你是為了關若飛……」他又咬嘴唇,那兩個牙印更深了。「我沒話說,我只有撤退!」她定定的望著他,眼光一瞬也不瞬。
「那麼,」她低聲而穩定的說:「我只能告訴你,是為了關若飛!」他再看了她一會兒,死死的看了她一會兒。他那樣子,就像是已經被宣判了死刑。然後,他鬆開了握住她下巴的手,轉過頭來看著關若飛,他對關若飛深深的點了點頭:
「她是你的了!」他說,從口袋裡掏出一疊鈔票,他扔在桌上。「今晚我請客!」他站起身子,望著殷振揚。語聲鏗鏘的說:「老虎不吃自己的兒子,哥哥別喝妹妹的血!她如果有個新的開始,你──給她一條生路吧!」轉過頭,他再也不看采芹,大踏步的走出了餐廳,投身到門外的夜色裡去了。
殷振揚愣在那兒了。半晌,他回過頭來,看到關若飛也愣在那兒了。而采芹蒼白著臉,身子搖搖欲墜。他大叫了一聲:「她暈倒了!」關若飛及時伸出手去,采芹倒進了他的臂彎裡。
第二十九章
喬書培一個人呆呆的坐在小木屋裡。
采芹已經走了四天了。對書培而言,這四天像是四個漫長的世紀。早上起床,她不在身邊,中午回家,她不在家裡,晚上,是空落落的小屋盛著滿滿的一屋子寂寞。奇怪,以前她在的時候,他並沒有特別感受到她的存在。她忙起來的時候,也經常從早到晚不在家,但是,他總知道她會回來,總感覺到她的氣息,充滿在小屋的每個角落。而現在,她走了,再也不回來了,他在一天比一天加深的痛苦中去衡量自己對她的愛,在那椎心的刺痛裡迷失,而在那發瘋般的想念裡被折磨得快病倒了。這個晚上,他就又一個人孤獨的坐在小屋裡,燃起一支煙,品茗著自己的寂寞。許多時候,他總幻覺有人敲門,幻覺她在外面輕呼著他的名字,當他跳起來去開門的時候,門外卻一無所有。他認為,自己已經快得神經病了。從認識以來,采芹離開過他很多次,卻從沒有一次這樣讓他苦惱悲切得像個瀕死的人。關若飛,那個響噹噹的人物!他咬牙回思著關若飛的一切,他深吸著氣。喬書培,你輸了!那個關若飛比你好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倍……而你又對采芹那麼挑剔,那麼殘忍,難怪采芹變心……他跳起來,用拳頭一拳對牆上捶去,那木屋整個都震動起來了。他苦惱的把背脊貼在牆上,仰頭望著屋頂。天哪,采芹,你回來吧!如果我還能補救我的過失……我會用加倍的愛心來對你,我再不挑剔,再不殘忍,再不對你說刺心的話了……采芹,你回來吧!他把身子轉過來,把頭抵在牆上,采芹,我想你,想你,想你……想得快發瘋了,你回來吧!不不不,她不會回來了。他刻骨的想了起來;她再不是負氣而去,她是真真正正的離開他了,她有了另一個開始,另一個男人!
他忽然聽到有腳步聲走上樓梯,他驚覺的豎起耳朵,屏住了呼吸,那腳步聲走上陽台了,走向小屋了……可能嗎?她回來了!可能嗎?她聽到他心底對她的呼喚了!可能嗎?有心靈感應通達了她,許多小說裡都寫過的,她回來了!他回過身子,靠在牆上,睜大了眼睛,死死的盯著那房門,他的心臟像擂鼓似的狂鳴,震得他的耳鼓都在響,他搖搖頭,有敲門聲嗎?有嗎?「砰砰砰!」敲門聲真的響了起來。
他驚跳,動也不敢動。「幻想」又來欺騙他了。
「砰砰砰!」敲門聲又響了起來。
他滿頭冷汗,仍然動也不動。
「書培!」門外在輕喚著,那女性的、溫柔的聲音!她回來了!她回來了!「書培,你不在家嗎?」
我在!我在!我在!他心中狂叫,直衝到門口去了,一把打開房門,他狂喜的喊:
「采芹……」「噢!」門外的女孩笑靨如花,兩個小酒渦在頰上閃動。「對不起,不是采芹,是燕青。讓你失望了!」
他往屋裡退了兩步,他的臉色一定很嚇人,因為燕青頓時收住了笑,伸手要去扶他:
「你怎麼了?」她驚呼著:「你病了而不看醫生嗎?你蒼白得像個死人!」「我沒什麼。」他掙扎著說,退到房間裡,在椅子上跌坐下來。那張圓形的大籐椅,采芹在士林買回來的。她每次受了委屈,就把自己蜷縮在這張椅子裡。他痛楚的蹙起眉頭,為什麼你要給她委屈受?她在的時候,你只會欺侮她,冤枉她,責難她……她奔波著為殷振揚還債,你卻咬定她迷失墮落。她為什麼不把殷振揚的事告訴你呢?她不敢啊,傻瓜,你那樣自命清高,她怎敢說出來!她怕你啊,她一直像只受傷的小麻雀,像防風林裡那隻小麻雀……
「你坐好,我去給你倒杯水來。」燕青嚷著,往廚房裡跑,接著就叫了起來:「怎麼?你家連開水都沒有!」
「哦,」他回過神來:「我忘了燒。」
燕青從廚房裡出來了,又是笑靨迎人的。
「沒關係,我來幫你燒。」她走過來,仔細的看看那小屋,又仔細的看看他,歎了口氣。「你怎麼把房間弄得這麼亂七八糟,你自己也是,你幾天沒刮鬍子了?真是越來越有藝術家氣概了!你知不知道,你已經一連兩次沒去幫我爸爸工作,我老爸很關心你,以為你生病了!」她俯頭更仔細的看他:「你是不是生病了?」「沒有。」他悶悶的回答。「沒有?」她挑高了眉毛,眼中閃著光。「你明明生病了,而且病得很厲害,這種病的名字叫『相思病』!是一種心形細菌造成的,那細菌會慢慢的侵蝕人體,從骨頭吃到內臟,從內臟吃到肌肉,最後,把整個人都化成飛灰……啊啊,這是種很可怕的病,幸好不傳染!」
他想笑,但是他笑不出來。
燕青不再理他。她去廚房燒了開水,泡了兩杯茶,把茶端到客廳來,她遞給書培一杯,自己拿了一杯。然後,她拖了一張椅子,坐在書培的對面,收起了那副調皮的笑容,她一本正經的說:「我們來談談采芹,好不好?」
他把頭轉開,皺攏眉頭。
「你知道她走了,還談她幹什麼?」
「是的,我知道她走了。陳樵都對我說了,她跟一個彈電子琴的──那人叫什麼名字?」她忽然問。
「關若飛。」他機械化的回答。
「哦,關若飛。」她點點頭。「據說,是采芹和關若飛戀愛了,你們三個居然面對面的攤牌了,然後,你把采芹『移交』給了關若飛。是嗎?」
書培的眉頭蹙得更緊了。
「你一定要談這件事嗎?」他陰鷙的問。
「是的,一定要談。」燕青堅定的瞪著他。那對大眼睛裡盛滿了智慧。「因為,你是當局者迷,我是旁觀者清。讓我告訴你一句話,采芹絕不可能愛上關若飛!」
書培渾身一震,抬起眼睛來,怔怔的盯著燕青。他的呼吸急促了起來。「你怎麼知道?」他啞聲問。
「我知道。」她閉了一下眼睛,溫柔的看著他。她的聲音誠懇、清脆,而真摯。「因為我比陳樵他們都深刻的觀察過采芹,我像個科學家分析原子似的去分析過采芹,她不可能愛上關若飛,因為──你是她整個的世界,她眼裡、心裡、思想裡、意志裡……都被你填得滿滿的了,她根本沒有多餘的地位來接納關若飛。」他的呼吸更急促了,他的眼睛開始發光了。
「這……這只是你的想法,你沒見過關若飛,那人確實是個人才,長得一表不凡,彈一手好琴……」
她撲下身子,忽然用雙手握住他的手,低聲問:
「你……有沒有覺得過,我並不難看?也還……有一點點可愛之處?」他怔了怔。「是的,你確實很可愛,不止一點點。」他坦白的說。
「那麼,你為什麼沒有愛上我?」她率直的問,坐正了身子。「你明知道,追求我的人有一大把,你為什麼沒有愛上我?何況……」她深深的看他,嘴邊浮起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對你下過相當多的工夫,想盡辦法來吸引你的注意,念你念的書,背你背的詩,拚命要表現我的風度和學問,拚命想壓倒你那個殷采芹,甚至陪你去幫我老爸做那份枯燥得要死的工作……怎麼?我仍然沒有辦法讓你愛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