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他腦子裡有些昏亂,有些歉然,有些糊塗。「對不起,燕青,」他喃喃的說。「事實上,你確實很吸引我,如果沒有采芹,我想……」「要命!」她叫,臉微微漲紅了,推開椅子,她站起來,在室內兜了一個圈子,回到他面前的時候,她的臉色已經恢復了平靜。「你放心,書培。我不是來向你求愛的,我早就對你放棄了!否則我也不會坦白對你說了!」她說:「我告訴你這些,只為了向你證明一件事,當你心裡有了采芹以後,別的女人再強,對你也沒有吸引力了。那個關若飛,他的地位和我差不多,只是比我慘!因為他可能不像我這麼瀟灑。我對你,老實說,想征服你的念頭比愛情多,那個關若飛……我不知道了!假若他真愛上采芹,他就是世界上最可憐的人了!采芹,她是絕不可能愛上他的!」
書培目不轉睛的看著燕青,他又能呼吸,又能思想,又能分析,又能希望,又能振奮了。他深吸了口氣,訥訥的說:
「你怎麼能這樣肯定?采芹親口對我承認,她要關若飛而不要我,你怎麼能這樣肯定?假若她不愛他,為什麼她要他?」
「我不知道。」她有點困惑:「或者,關若飛只是她的一個工具,一個借口。或者,是你傷了她的心,她覺得跟你在一起再也沒有前途了。或者,她受到了某些壓力,使她自慚形穢……像我,像何雯,都可能構成她的壓力。你最好想一想,你們分手前,你是不是做了什麼讓她心灰意冷的事情?」
他直跳了起來。「那張紙條!」他說。「什麼?」「那張紙條!」他叫著:「我寫了一張紙條給她,我寫了很多混帳話,天知道!我並沒料到會造成這樣的後果……可是,」他又蕭索了下來,望著她,他搖了搖頭:「這仍然只是你的猜測而已,她也很可能愛上關若飛。我們之間發生過比紙條更嚴重的事,她都沒有這樣決絕而去。不,這只是你的猜測……」「好吧!」燕青站起身來:「我只是把我的感覺告訴你!相不相信是你的事,」她搖搖頭,深思地。「采芹,她心裡只有你!」她往門口走去,抬頭對室內掃了一眼,忽然有所發現的問:「那張畫呢?你給她畫的那張像呢?到那兒去了?」
「她帶走了。她說,相聚一場,算給她的紀念。」
「這不就明白了!」燕青勝利的叫了起來:「既然根本變了心,既然根本愛上了別人,帶走你的畫幹什麼?她就該把我幹乾淨淨的從她生命裡除去,還留什麼紀念?她怎能每天對著關若飛,而讓你的紀念夾在他們中間?你──」她瞪著他:「還沒有成熟,你根本不瞭解女人!想想清楚吧!」她推開房門,從門口地上拾起了一封信:「嗨,有你一封信,不知道什麼時候寄來的!你這個房間真亂!說不定是采芹寫給你的,你也不拆封……」書培直撲過去,一把搶過那封信,看看封面的字跡,他的心就涼了一半。不是采芹,是父親!父親從家鄉寄來的,一定是命令他「暑假非回家不可」。噢,他已經千頭萬緒,心亂如麻,怎樣回去?但是,如果采芹真離開他了,他就「不如歸去」了。歸去,歸去,他又迷惘起來,他如何歸去,面對那小海港,那防風林,那白屋,那巖洞,那海灘,和那「彩霞滿天」啊!「我走了!」燕青在說。
他驚覺過來,抬頭看著燕青,一時間,他覺得有千言萬語,想對燕青說,他無法表達自己內心的感動和感激,如果沒有采芹,他真的會愛她的,他想。他也真的受她吸引,他想。燕青對他溫和的笑笑,眼睛閃亮的說:
「你什麼話都不要對我說,只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如果有一天,你和采芹結婚了,我一定要當伴娘!」她說,翩然一笑,飛快的跑走了。
書培呆怔在那兒,如果有一天,還會有這一天嗎?采芹已經走了,跟另外一個男人走了!如果有一天,還會有這一天嗎?他跌進了椅子裡,突然想起,他們早就可以結婚了,每一天都可以結婚,他卻拖延著,拖延著,拖延著……一直拖到她投進別人懷裡。為什麼拖延呢?他低下頭,望著父親的來信,他對著那信封淒然微笑。慢吞吞的,機械化的,他拆開信封,抽出信箋,他開始讀下去。只讀了一個頭,他就整個人都震動了,所有的意志都集中了,他仔細的、迅速的念著那封信:
「書培:我用了兩整天的時間來思想,來考慮,我到底要不要寫這封信給你。現在,我終於想清楚了,終於體會出許多我一向忽略的事情,所以,我必須寫這封信給你了。我猜,采芹一定非常守信用,她絕不會告訴你,我在前天早晨到了你們的小閣樓,和她見了面,談了話!……我停留了大約半小時,然後,我就走了。
雖然采芹曾要去學校找你,是我嚴辭阻止了。因為,當時我被我所看到的景象,和采芹的存在嚇呆了,我只想趕快離開,讓你不要發現我來過。既然你如此處心積慮的隱瞞我,你和采芹同居的事實,那麼,你必然對我另有交代。我是從你那小閣樓裡逃走了。我想,我當時是下意識的期待你的『另一交代』。你既然和她同居一年多之久,而不談婚姻,你當然是另有打算了。我直接乘火車回到了家裡,然後,我開始思想,開始回憶,從你童年和采芹的點點滴滴,想到我這次和采芹的『意外見面』。你相信嗎?書培,我想得越多,想得越久,我就對采芹的同情越深,好感越重。前天早晨,我們只匆匆的交談了數語,我沒見過比她更敏感而聰明的女孩,她立即發現了我對你的失望,對這整個事件的失望(不可否認,它當時對我像個致命的打擊)。她那樣迫切的急於安慰我,甚至一再表示她和你只是『暫時同居關係』,你的真正女友是蘇燕青。而當我對你的成就懷疑時,她又那樣滿臉發光的讚揚你、談你、說你。你的畫,你的設計,你的文學編撰工作……她把你說得像個世界上唯一僅有的天才。哦,書培,在那一剎那間,我就瞭解了一件事,她對你的愛決不亞於我對你的,雖然這兩種愛的性質不同。甚至於,她給我一種感覺,她比我更愛你。我愛你,因為你是我的兒子,她愛你,因為你是你。我愛你,還想佔有你,她愛你,連 『佔有』的念頭都『不敢』有。因為,她自覺她是那麼渺小,渺小得像只螞蟻,像一粒細沙,那一隻螞蟻或細沙可以『佔有』『世界』呢!
書培,如果當時我不能體會,我現在已經完全體會了。我幾乎不太能瞭解你怎會變成她的『世界』?但是,我想,在她是個小女孩兒的時候,你就已經是她的『世界』了。
不可否認,我一直是個思想保守、生活拘謹、道德觀念深重的老人,我固執而嚴肅。對采芹,我從頭就不贊成,我不喜歡她的家庭,不喜歡她的父母,不喜歡她的哥哥,也不喜歡她那段『歷史』!你是對的,你寧可躲在台北,而不讓我知道采芹的存在,你知道這樣會給我太大的打擊。哦,書培,你這樣『孝順』我,你預備以後把采芹怎麼辦?當你必須面對我的時候,你是不是就準備犧牲采芹了?你是不是真狠得下心來打破她整個的世界?你有沒有認真衡量過,她在你的生命裡,到底有多少比重?如果你沒有衡量過,我卻衡量過了。我看到了那張畫像,你給她畫的像,她站在彩霞滿天的窗前,渾身沐浴在金色的陽光裡……發光的不是天空,而是采芹!書培,我知道了。如果她不是你的『世界』,她起碼也是你的『陽光』了。這兩天來,我在和我自己『交戰』,不知道我該對這件事採取怎樣的態度?但是,我不想還好,我越想就越憤怒。對你的憤怒,對我自己的憤怒。書培,我怎麼會把你教育成這種典型?你簡直把你的父親看成沒有靈性、不懂愛情的老頑固!你居然不敢面對我,說一句:『我愛采芹,我要采芹,你同意,我娶她!你不同意,我也娶她!』書培,你好沒個性,好沒骨氣。我真不懂采芹怎麼會愛你?可是,兒子呵,我真謝謝你沒有這樣做,如果你真敢這樣做,你就失去你的父親了。你也瞭解這一點的,是不是?你知道我就是那樣一個老頑固的,是不是?所以,你寧可獨自一個人在矛盾和苦惱中去煎熬了?你既無法拋下采芹,你又無法拋下老父。孩子,你豈不太苦?豈不太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