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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頁     瓊瑤

  走進小屋的時候,他幾乎已經說服了自己,采芹一定在家裡等他。因而,一進門,他就揚著聲喊:

  「采芹!」

  四周靜悄悄的,靜得離奇。他忽然覺得心往下沉,忽然覺得手足冰冷,忽然覺得一陣冷颼颼的涼意,從他背脊上升起……有什麼不對了!這小屋整潔得過份,簡直是纖塵不染的。他疑惑的四面張望,觸目所及,是牆上那幅畫像不見了!他的心狂跳,不祥的預感頓時對他當頭罩下來,他直衝進臥室,恐慌的大喊著:「采芹!采芹!采芹!」

  臥室裡寂無回聲,他奔到壁櫥前,一把打開櫥門。正如他猜想的,采芹所有的衣服都不見了!他再拉開所有的抽屜,她拿走了她所有的東西,她走了!她走了!她走了!一時間,他覺得狂暴而昏亂。她走了!她怎麼敢走?她怎麼能走?她為什麼要走?他滿屋亂繞,心裡還存著個萬一的想法,她不是走了。她把衣服送去洗了,她去彈電子琴,馬上就會回來。他跌坐在床沿上,於是,他發現枕頭上放著一張信箋。哦!她留了信箋!一定是告訴他,她馬上就會回來,他一把抓起了信箋,讀著上面的文字:  「書培:你留下的紙條,我已經一讀再讀,深知我對你

  傷害已深。我不是個好女孩,我早已失足,早就陷

  於污泥,而不能『不染』。我再三思量,我不能,也

  不忍再傷害你了。所以,我走了。希望你善自珍重,我永遠在我

  的小角落裡,默默的祝福你。我取走了那幅畫像。相

  聚一場,算你送我一點紀念品吧!好可惜,那彩霞,

  是屬於黃昏的。請不要傷心,請不要難過。人生,本就像一場

  戲劇,最後,你所看到的一定是『劇終』兩個字。好

  在,一幕戲完了,總有另外一幕戲起而代之。我可

  以預料,你的生活將因我的離去而更充實。最起碼,

  你不會生活在殘缺裡──你還有個望子成龍的老

  父,別忘了呵!我走了,不會再回來了。請代我問候燕青,當

  然,還有陳樵和何雯。你看,我走得是平平靜靜的。

  書培,與其我們將來在彼此怨恨中分手,還不如在

  這種『平靜』中分手,你說對嗎?祝

  幸福

  采芹」

  他有幾分鐘不能思想,只是呆呆的坐在那兒,呆呆的面對著這張信箋,呆呆的陷進了一片虛無。然後,他有些清醒了,她走了!這三個字像一輛十輪大卡車的輪子,不,像坦克車的輪子,重重的從他心底輾過去。她走了!他驟然跳了起來,衝到窗台前,把花盆一把掃落到地下,他再衝入客廳,把茶杯、花瓶、日日春、咖啡壺統統掃落到地上去。在那一陣「乒乒乓乓」「唏哩嘩啦」的巨響和破裂聲中去發洩自己心底的悲憤。走了!她就這樣走了!「平靜」的走了!只為了他早上留了一張紙條給她!天哪!他用手抱住了頭,他在紙條上寫了些什麼?他死命捧住自己那要裂開的頭顱,就是想不清自己到底寫了些什麼。但是,他傷害她了,他逼走了她!這念頭使他直跳起來,所有的血液都在體內勾湧翻騰。不!她不是「平靜」的走,她不是「存心」要走。她是生氣了!她也是人,當然也會生氣!他一定寫了很多混帳話,所以把她氣走了。他模糊的想起,上次他們吵架之後,她也曾經用「沉默」來抗議,但是,後來,她畢竟是原諒了他!她總是原諒他的,不論他做錯了什麼,她總是原諒他的。那麼,這張小紙條不會有多嚴重了,只要他找到了她,只要他對她解釋清楚,只要告訴她,都是陳樵闖的禍……他不是有意要留那張紙條,不是有意說她傷害了他……天哪!他要找到她,就是把台北市整個拆掉,他也要找到她!就是把每一寸土地踏平,他也要找到她!

  衝出了小屋,他連門也不關,就直衝下四層樓。第一個想到的地方,就是「喜鵲窩」。叫了一輛計程車,他直馳往「喜鵲窩」,顯然,這是家很有名的餐廳,車子一直停在餐廳門口。他看看手錶,七點正!這正是餐廳上市的時間,她應該在這兒,老天,讓她在這兒吧,她一定要在這兒,她必須在這兒!伸手去推門以前,他就聽到電子琴的琴聲了,他怔了怔,不由自主的呆立在那門口,他聽著那琴聲,正流暢的彈奏著一支老歌,一支他熟悉的老歌:

  「把酒問青天,明月何時有?莫把眉兒皺,莫因相思瘦,

  小別又重逢,但願人長久……」

  哦,他如釋重負,她在裡面!她確實在裡面!她彈這支歌,因為她還想著他!感謝天!他能立即找到她!感謝天!他深吸了口氣,輕輕的推開門,他不想打斷她的彈奏,他悄悄的「溜」了進去。於是,他立刻看到她了,她坐在台上的電子琴前,穿一身全黑的衣服,襯托得那臉龐特別的白,那眼珠特別的黑……她正專心的彈奏,那麼專心,好像周圍什麼東西都不存在……他悄悄的在一個不受注意的角落裡坐了下來,叫了一杯咖啡,就用手托著下巴,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看,用全心靈去聽她彈奏,用全心靈去「吞噬」著她的美。依稀恍惚,他覺得有個小女孩兒,正扳著他的手指,去彈那和他無緣的鋼琴:多米索米,多米索米,多米索法……唉唉!又錯了。你是笨蛋!喬書培,你一直是笨蛋!你早就該坐在這兒,聽她彈一曲,你就會更深的衡量出她對你的愛,以及你對她的愛,那麼,你就不會寫那張混帳條子給她了!

  那支曲子彈完了,采芹在翻著琴譜。忽然間,客人中有人高聲的鼓起掌來,鼓得又響又急驟,不知是搗蛋還是欣賞,反正破壞了大廳中的幽靜。書培皺著眉頭看過去,於是,他大吃了一驚,那是張熟悉的面孔,那高舉雙手猛拍的竟是殷振揚!怎麼,他又跑出來了?怎麼?采芹一個字也沒對他說過?他困惑的望著殷振揚,於是,他看到有個穿著咖啡色絲絨上裝的男人,從一個黑暗的小角落裡站起來,逕直走向殷振揚。他在殷振揚對面坐下來了,不知道對殷振揚低聲說了句什麼,殷振揚停止了鼓掌,笑著靠進椅子裡,大聲的說了句:「姓關的,你怎麼說就怎麼好!誰教你是我妹夫呢!哈,我這個倒霉蛋,專當人小舅子!」

  這是什麼話?喬書培情不自禁的對那個姓關的看過去,燈光下,那男人有一張非常吸引人的臉孔,輪廓好深,挺直的鼻樑和深邃的眼睛,黝黑的皮膚和濃濃的眉。他燃起了一支煙,又對殷振揚說了句什麼,殷振揚就笑了起來。小弟送了一瓶酒去,他們在開瓶、倒酒、碰杯、喝酒。

  書培心裡有些恍惚,頭腦裡有些發暈。他瞪視著殷振揚和那「姓關的」,看他們微笑,談天,舉杯,喝酒。然後,書培覺得琴聲有陣混亂,顯然采芹彈錯了音,那「姓關的」直跳了起來,似乎有尖銳的東西刺傷了他,他立即拋下殷振揚,站起身來,走上台去。書培也往台上看去,心臟一下子的跳到了喉嚨口。采芹已停止彈琴,她用手支著額,正倚靠在琴蓋上,似乎不勝怯弱。姓關的直衝上去,用手一把扶住了她,在她耳邊低語了兩句話,采芹搖搖頭。姓關的坐了下來,琴聲繼續下去了,姓關的接替了采芹,他彈得如行雲流水。采芹低垂著頭,她整個人,似乎都倚靠在「姓關的」的懷裡。

  書培的心神更恍惚了,頭腦更昏暈了。陳樵的話重新在他耳畔響起:「她不是一個人,有另外一個彈電子琴的男人和她在一起……他們親熱得厲害……」

  他的呼吸急促了,他死死的盯著采芹和姓關的。采芹慢慢的站了起來,把電子琴完全交給了那個人。書培注意到那人給予了她一個最關心最溫柔最憐惜的凝視。天哪!書培的心臟絞扭了起來,五臟六腑都絞成了一團。怪不得殷振揚喊她妹夫,他懂了!他終於懂了!怪不得采芹決意離開他,他懂了,他終於懂了!怪不得最近采芹不回家,他懂了,他終於懂了。她真的有了一個第三者,她真的變了心,背叛了他,他懂了,他終於懂了!采芹走下來了,她一直走到殷振揚的座位上,坐了下來。殷振揚遞給她妹妹一杯酒,他的嗓門依然很大:

  「我看你的身體糟透了,你應該去看醫生!」

  采芹虛弱的笑了笑。該死!她那笑容依然牽引著他,像有根細線從她身上直通他的心臟,她一顰一笑都拉扯得他心痛。采芹握住那杯酒,一仰而盡,她又用手支著額,呆坐在那兒,殷振揚遞給她第二杯。該死!你要灌醉她嗎?他再也按捺不住,從自己隱藏的角落裡站了起來,他連想都沒想,就徑直走向了采芹和殷振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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