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連老大老二老三都不懂?」阿松瞪大了眼睛,大驚小怪、老氣橫秋的。「我懂。」小胖又接嘴:「我家也有老大老二老三。我是老大,我妹妹是老二,我弟弟是老三。不過,我家的老二最凶。」
「你懂個鬼!」阿松打斷了他。「又不是講小孩子,是講媽媽!」「媽媽為什麼也有大小?」
「當然有大小,」阿松一副「萬事通」的樣子。「我媽媽就比你媽媽大。」「我懂了。」小胖說:「你媽媽是老大,我媽媽就是老二了。」
阿松從樹枝上跳下地來,用手抓了抓腦袋,顯然,他也被鬧糊塗了。為了掩飾他自己的「困惑」,他轉移了大家的目標,大聲說:「來!我們來比賽跑,看誰先跑到那棵神仙樹下面!輸的人請吃冰棒!」神仙樹指的是林中那棵老古樹,因為它生得張牙舞爪,又巨大如亭,不同於防風林裡那些秀氣斯文的木麻黃,所以就被稱為「神仙樹」。於是,孩子們開始爭先恐後的奔跑,吆喝著,呼喊著,穿梭於樹林之內,誰都忘了再去追究「老大老二老三」的問題。
不過,從這次以後,每當喬書培看到白屋,每當他聽到白屋裡流瀉出來的琴聲,他都會為這「古堡」幻想出一個「囚犯」,那就是殷采芹的媽媽了。為了「同情」這個「囚犯」,他對殷采芹的「敵意」(為什麼會有敵意,他自己也鬧不清楚了。)也消失了很多。而真正和殷采芹做「朋友」,還是開始在那只受傷的小麻雀身上。那時,他們已經升到三年級,喬書培早已是全校聞名的「神童」了。
那天黃昏,喬書培剛和小胖分手,一個人逗留在防風林裡面,收集著「松果」(事實上,是木麻黃的果實)。他收集松果,是要做一件「藝術品」。喬雲峰剛教過他把鵝卵石漆成不同的顏色,使他初窺到「化腐朽為神奇」的竅門。立即,他舉一反三,想用松果、貝殼、珊瑚、石頭……來一一試驗。他彎著腰,細心的找尋著松果,他要外表生得整齊而碩大的。正在他專心收集的時候,他聽到了那個聲音,那細嫩、稚氣、嬌弱的聲音:「我撿到一隻小麻雀,它不會飛了。」
他站直身子,就看到殷采芹那瘦瘦小小的身影,站在他的面前。她默默的瞅著他,眼神裡有著單純的信賴和崇拜,她雙手緊緊的捧著一樣東西,那隻小麻雀!他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她立刻把那正發著抖的小東西鄭重的放進他的手心裡,肯定而依賴的說:「你會治好它,是不是?」
他覺得有股異樣的感覺竄進了他內心中。稚齡的孩子根本不解男女之情。可是,這溫柔信賴的聲音卻鼓動了他的男兒氣概和英雄感。女孩子真沒用,一隻小麻雀都弄得她束手無策!他想著,雖然自己也對掌心裡那蠕動的小東西有些不知所措,卻硬著頭皮不肯表示出來。
「讓我看看它怎麼了?」他粗聲說。
「我看過了,它的翅膀斷了!」
翅膀斷了?他嚇了一跳。小麻雀的翅膀斷了,他又能怎樣?但是,他依然煞有介事的檢查了一番,果然,那小麻雀的一邊翅膀折了,顯然是頑童們用彈弓射擊的結果。他把它放在沙地上,它徒勞的扇動著未折的翅膀,在沙上小步奔走,看來是可憐兮兮的。他觀望了一會兒,思索著童軍課上教過的「急救」方法。「要上夾板!」他說。「我去找根樹枝來!」她很快的說。
於是,他們坐在那軟軟的沙地上,用樹枝和殷采芹系頭髮的毛線,忙著給那小麻雀包紮、上夾板,忙了個不亦樂乎。整整弄了一個多小時,才算把那翅膀給固定了。小麻雀在他們手心中不住撲動,吱吱喳喳的叫個不停。殷采芹就像哄嬰兒似的,不住口的說:「乖乖,別動呵!乖乖,綁好就不痛了呵!乖乖,好可憐呵!乖乖,不要哭呵!……」彩霞滿天4/48
他用一種嶄新的感覺,驚訝的體會到一個女孩兒的溫存和細緻。然後,他忘了他的松果,忘了他的「藝術品」,忘了他的貝殼和珊瑚……當暮色來臨的時候,他帶回家的,是那只受傷的小麻雀。「我帶回去治好它!」於是,他和殷采芹之間,有了一份共有的秘密。秘密的喜悅,秘密的希望,秘密的祝福,和秘密的關懷。整整一星期,他早上一到學校,殷采芹就會遠遠的跑過來,熱心的、悄悄的問一句:「怎麼樣?」「好些了!」她會滿足的跑開,整個小臉龐上,都綻發著光采和快樂。這樣,一星期後,他們把小麻雀帶回樹林,拆掉夾板,兩顆小腦袋擠在一塊兒,兩對眼睛熱烈的盯在麻雀身上,兩雙小手忙不迭的去撥弄那東倒西歪的小身子,兩人嘴裡,都不停的呼喊著,鼓勵著:「飛呀!快飛呀!飛呀!舉起翅膀來飛呀!飛呀!飛呀!飛呀!……」小麻雀扇動著翅膀,在沙地上搖搖擺擺的漫步,懷疑的昂起頭東張西望……然後,它終於恢復了信心,大自然在呼喚它,白雲在呼喚它,廣闊的藍天在呼喚它……它驟然仰首,發出一聲尖銳的、喜悅的清啼,就「噗喇喇」一聲振翅飛去。他們兩個不約而同的抬起頭,目送它飛向那白雲深處。一剎那間,兩雙小手緊緊的握在一起,兩人在樹林內跳著,叫著,歡呼著:「它會飛了!它會飛了!它會飛了!」
這是一個開始。從這一天起,喬書培發現殷采芹成了他的影子。孩子們還不知道男女之嫌,也不懂得異性相吸。兩人只是天真爛漫的玩在一塊兒。殷采芹正在學鋼琴,放學後,她還常常留在音樂教室練琴,那練習曲單調而枯燥,常常要一次又一次的重複彈奏。喬書培說:
「難聽死了!你媽媽彈的比較好聽!」
「我也會彈歌曲!」殷采芹說。
「不信!」喬書培昂著下巴。
於是,殷采芹彈了一支「彩霞滿天」,她邊彈邊唱,聲音婉轉動聽。又彈了一支「月色昏昏。濤頭滾滾,恍如萬馬,齊奔騰……」她還不會彈和音,常用單手彈奏。那琴聲雖單調,卻依然悅耳。喬書培羨慕極了,歎息著說:
「如果我也會彈,就好了!」
「我教你!」殷采芹立即熱心的說。「你來試試看!」她拍拍身邊的長板凳。喬書培在她旁邊坐了下來,用手指按著琴鍵,「多米索米,多米索米,多米索米……」他跟著她笨拙的練習,手指僵僵的完全不聽指揮,「多米索米」變成了「多法索法」。她急了,臉就漲紅了,她是最容易臉紅的女孩兒。她不住口的說:
「不是這樣的,唉唉,不是這樣的……」
「是怎麼樣的嘛?」他不耐煩的叫,有些惱羞成怒。「你根本不會教,你笨死了!」她 了他一眼,清亮的大眼睛裡充盈著歉意,好像這真的都是她的過失一般。「是這樣的……」她搬動他的手指,去按在正確的琴鍵上。一個手指一個手指的去搬動;多米索米,多米索米……她那小小的手扶在他粗壯的手指上,多米索米,多米索米!她的腦袋也隨著他手指的動作往下一俯一俯的急得滿頭大汗,比她自己彈琴費力了一千倍。多米索米,多米索法……唉唉,又錯了。
「不學了!」他生氣的敲著琴鍵。「不好玩。」
「我們再來過,」她安慰的說,又去搬動他的手指。「你看,這樣按,慢慢來,你不要急,我剛學的時候,沒有你一半好,真的!沒有你一半好,真的!」
她一再重複「沒有你一半好」,眼睛睜得大大的,眼光裡是一片坦白與真摯。於是,他又去按那琴鍵;多米索米,多米索米……直到音樂教室門口,傳來一陣嘲弄的大叫聲:
「好哇,男生愛女生!」
他跳了起來,回過頭去,一眼看到那陰魂不散的殷振揚和他的三個跟班正站在門口。殷振揚雙手插腰,其勢洶洶的瞪著他,又跳又叫又吼:「喬書培,不要臉,一天到晚跟著我妹妹,你不要臉,男生愛女生,你不要臉!」「我才沒有跟她!」他怒吼著。「你才不要臉!」
「你不要臉!」殷振揚叫到他臉上來:「你是大狼狗!」
「你是貓頭鷹!」他吼了回去。
「你是黃鼠狼!」「你是臭老鷹!」「你是大鯊魚!」「你是八腳魚!」「你是王八蛋!」「你是王九蛋!」「……」這樣對叫的結果,又是一次世界大戰。和往常許多次的戰爭一樣,喬書培掛了彩,鼻青臉腫,渾身傷痕纍纍。最後,老師趕來了,兩人一起處罰,再打十下手心。殷振揚個子高大,皮膚也粗厚,挨十下手心滿不在乎。他卻被打得手心通紅,好幾天握筆都握不牢。那肇禍的殷采芹,只能眼淚汪汪的站在旁邊,無助的在裙褶裡絞著雙手。事後,那女孩會挨呀挨的挨近他,好抱歉好抱歉的,低聲下氣的,乞諒的,討好的說:「我媽媽有白花油,擦一點就不痛了,下課以後,我回家去拿給你!」「走開!」他沒好氣的叫:「都是你!你能不能離我遠一點!討厭!」殷采芹低下頭去,前額的一綹頭髮垂下來,遮住了眼睛,她默默的、一聲不響的走開了。他望著她那嬌嬌怯怯,瘦瘦小小的影子,心裡有些兒不忍,看到她肩膀微微抽搐,而那背脊卻依然倔強的挺直著,他就更不忍了。於是,他粗聲粗氣的叫了一句:「過來!」殷采芹驀然回首,臉龐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