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書培,鬆口!」他驚慌的鬆了口,躺在地上,仰視著老師。從沒看過那麼嚴厲的目光,那麼責備的眼神。老師伸出手來,一手一個,把他和小老鷹都從地上拎了起來。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老師聲色俱厲的問:「是誰先動的手?」老師的目光停在小老鷹臉上。「殷振揚,一定是你!你怎麼永遠不學好?留了一級了,還不好好讀書,就會打架……」老師的話沒說完,喬書培開了口:
「是我先動的手。」「什麼?」老師驚愕的瞪著他。「是你?」
「是我。」他簡單的說,倔強的挺立在那兒,本來就是他先去抓小老鷹的,他想。老師有些糊塗了,小老鷹立刻理直氣壯的抬起頭來,大聲說:
「是他!是他先動手!他是隻狼狗!他咬我!老師,你看!他把我咬出血來了!他還是小偷,他偷我的筷子,他是小偷……」「我不是!」喬書培挺直了背脊。
「不是他偷的,」有個細細小小的聲音,蚊子叫般的哼了出來。「筷子是我送給他的,不是他偷的!」
喬書培看過去,小女生怯怯的站在屋角,臉紅紅的,眼睛亮晶晶的,聲音細小得誰都聽不清,見鬼,你不會說大聲一點嗎?「他偷東西!」小老鷹還在吼:「是他!是他!是他!他是小偷,他是狼狗……」「你是豬八戒!」喬書培對他喊了回去。
「住口!」老師大叫:「兩個都不是好東西!又打架,又說髒話,每人罰站三小時,寫注音符號一百次!現在,給我到黑板前面去罰站!去!」於是,那天,當全班都在上課,他卻挺立在黑板前面,臉對著黑板,一動也不動。小老鷹似乎並不以為意,不時回頭對同學伸舌頭,引得同學們吃吃發笑。也不時投給他一個惡狠狠的目光。他卻認為是奇恥大辱,而且,又委屈,又惱怒,渾身又痛不可當。心裡又急,因為衣服撕破了,不知道回去對父親怎麼講。這樣,好不容易挨到下了課,同學都散了,老師才把他叫下來,簡單明瞭的說:
「喬書培,再發現你打架,就開除你!一連兩天,都是你在惹麻煩,看你長得眉清目秀,怎麼不學好?怎麼開口咬人?只有狗才咬人,懂不懂?」
「他就是狗!」小老鷹又在一邊插口。
「殷振揚!」老師吼了一句,於是,小老鷹不再說話,只回過頭來,對他不懷好意的、輕蔑的、神氣活現的作了個鬼臉。殷振揚,殷振揚,喬書培在肚子裡反覆記這個名字,殷振揚,我會報復,總有一天,我要報復!等我長得和你一樣高,等我的拳頭和你一樣硬,我必定要報今日之仇!必定要報你今日帶給我的恥辱!
「好了,」老師結束了他的教訓:「都給我回家去!」
喬書培回到書桌邊,默默的整理著書包,同學都走光了,殷振揚也不知何處去了。他悶著頭收拾書本、鉛筆盒、便當……然後,他聽到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悄悄的,慢慢的挪近到他身邊,他抬起頭來,是那個小女生!穿著學校的制服,白襯衫、白裙子,那衣裙就是與眾不同,質料又白又細緻。她的那張小臉也硬是與眾不同,皮膚又嫩又光滑。她站在那兒,微微的喘著氣,囁囁嚅嚅的低語:
「你……以後不要和我哥哥打架,你打不過他,他……他是很厲害的,你……」好哇!原來這小女生是殷振揚的妹妹!怪不得她說話像蚊子叫,不肯挺身而出幫他洗刷「小偷」的罪名!他瞪著她,你哥哥厲害,總有一天我比他更厲害!用不著你來幫他耀武揚威!他想著,咬緊牙關,一語不發,他從書包裡找出那雙筷子,遞到她面前去。「還給你!」他粗聲粗氣的說。
她往後退了一步,眼睛睜得大大的。
「不,我家有好多,這雙送給你!」
他瞪著她,送給我?誰希罕?誰要你殷家的東西?你哥哥冤我是小偷的時候,你為什麼不大聲說清楚呵?用了你家的筷子,又成了小偷,又成了狗,又挨了揍,又撕破了衣服,又被老師罰站,又被指責為不學好……倒霉!倒霉的筷子,倒霉的小女生!一剎那間,昨日對她所有的那份感激之情,都已煙消雲散。孩子的喜怒原是那樣明顯,孩子的愛憎原是那樣易變,孩子的是非原是那樣朦朧……他抓起那雙筷子,對她重重的扔了過去,嘴裡大聲的嚷著:
「誰希奇你家的東西?誰希奇你家的臭筷子?拿去!」
筷子落在地上,銀鏈子發出一串清脆的響聲。小女生的臉孔倏然雪白,嘴唇癟了癟,眼睛裡有了水霧,那小嘴唇卻抿得緊緊的,倔強的忍住淚水,她掙扎著說了句:
「我……不敢跟老師講,哥哥……他會打我!」
喬書培沒有理她,抓起自己的書包,他衝出了教室,一口氣跑得老遠老遠,把那個淚汪汪的小女生單獨留在那暮色蒼茫的教室裡。這小女生就是殷采芹。
第三章
雖然上課的第一天就引起了一場風暴,但是,接下來的學校生活,對喬書培而言,倒是很輕鬆也很光采的。事實上,在進學校以前,那學文學的父親早已給了他相當多的教育。喬雲峰隱居到海港來之後,一心想當一個作家,白天上班,晚上就孜孜不倦的寫作。喬書培耳濡目染,六歲已看完格林童話,知道安徒生和西遊記。學校的課本對他是太簡單了。第一次月考,他就拿了個第一名。接著,他在全校一年級作文比賽中又拿了第一,圖畫比賽中再拿第一。他成了班上一個特殊的人物,成了師長們誇讚的人物,也成了部份同學崇拜,而另一部份同學嫉恨的人物。不知何時開始,班上同學就成了兩派,一派的頭兒是喬書培,另一派的頭兒就是殷振揚。這兩派在以後小學六年的生涯中,一直是勢同水火。
開學以後沒多久,喬書培就知道殷振揚兄妹是住在「白屋」裡的。白屋,那聳立在海邊的「巨廈」,一直像有股魅力似的吸引著喬書培,每次在海邊追逐嬉戲,或在防風林裡捉迷藏時,他都會忽然忘形的對著那棟「巨廈」默默出神。那兩層樓高的建築物,有許多方形石柱,又有許多圓形拱門……總使他聯想起童話裡的古堡,幻想裡面囚禁著一個公主,一些英雄。還有地牢、巨斧、鐵煉……種種殘酷的刑具。當這些刑具出現的時候,殷振揚總是手持利器的那個大壞蛋。至於殷采芹呢,她在「白屋」中扮演的角色是模稜的,他總無法把她想成白屋的主人,倒像是白屋裡的囚犯。
那時,喬書培最要好的兩個同學,一個綽號叫「小胖」,因為他長得圓圓胖胖的很逗人喜愛。另一個叫「阿松」,長得又黑又壯,是班上的體育健將。他們三個常常結伴在海邊玩,拾貝殼、捉迷藏、賽跑、游泳、釣魚、爬岩石、鑽巖洞……海邊就有那麼多做不完的遊戲。一天,當他們在防風林裡比賽爬樹的時候,忽然,從白屋裡傳來一陣美妙的鋼琴聲,琴聲悠悠揚揚如水珠奔湍,如海浪敲擊岩石,一忽兒細碎如小鳥啁啾,一忽兒又激烈如萬馬奔騰。喬書培從小對音樂藝術方面,就有種與生俱來的興趣,他不禁聽得發呆了。
「你知道這是誰在彈琴嗎?」小胖問。
「是誰?」「是殷采芹的媽媽。」「也就是殷振揚的媽媽?」他問。
「不是。」阿松整個身子都吊在一棵樹枝上,兩手攀著枝椏,在那兒晃呀晃的。「原來你根本不知道老鷹家裡的事,你真笨!」「老鷹是誰?」「老鷹就是殷振揚的爸爸,大家都叫他老鷹,他很凶,也很有錢,我們學校的風雨球場就是老鷹出錢蓋的,所以,連校長都怕老鷹,殷振揚才那麼神氣。」
「老鷹不是殷采芹的爸爸嗎?」「當然是啦!」「那麼,殷采芹的媽媽為什麼不是殷振揚的媽媽?」
「我爸爸說,」小胖傻呵呵的插嘴。「白屋有好多好多個媽媽!」「白屋怎麼會有媽媽?白屋是房子哩,傻瓜!」阿松說。他已經八歲了,鄉下孩子學齡早晚不一,他顯得比小胖成熟多了。「是殷采芹有好多個媽媽。」
「哦?」喬書培睜大眼睛,還是沒聽懂。但是,欣羨之情,就不自禁的油然而生了。「有好多媽媽,真好啊!」
「才不好呢!」阿松說:「我媽說,殷采芹的媽媽常被殷振揚的媽媽欺侮,因為她是老二。現在,老鷹又有了個老三,也好凶好凶。老三不敢欺侮老大,就天天欺侮老二。所以,我媽說,殷采芹的媽媽是個倒霉鬼,總有一天會給殷家的大老鷹小老鷹吃掉。」「什麼叫老大老二老三?」喬書培問,他完全弄不清楚,只模糊的體會到殷采芹有個會彈鋼琴的媽媽,這媽媽似乎是這「古堡」裡的「囚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