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遠航驚異的聽著,了她一會兒。他沉重的呼吸,胸腔在劇烈的起伏。「我不是干涉你,」他搖搖頭,悲哀的說:「而是愛你。雪珂,我不否認,我不是個盡了責任的爸爸……」
「又來了!」雪珂從沙發裡跳起來,不耐的走到窗邊,煩惱的用手捲著窗簾上的穗子,壓抑的說:「幾天以來,我就聽媽媽說對我有多抱歉,聽她說她是個不盡責任的母親!現在,你又來同樣一套!好像我和葉剛戀愛,是因為你們兩個離婚了的關係,你們難道不明白,這之間一點關係都沒有嗎?」
「有關係。」徐遠航輕聲說。「如果我不和你媽離婚,你根本沒有機會遇到葉剛!」雪珂從窗前抬起頭來。
「爸爸!」她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他並不是魔鬼!他也是你家的朋友!」她故意用「你家」兩個字,來囊括其他人物。
「是。」徐遠航短促的說:「所以我更加自責。雪珂,」他盯著她,非常固執的。「我要你和他斷絕來往!」
「不。」雪珂簡短而堅定,她瞪著徐遠航。心裡迅速的衝上一股怒火,父親怎能這樣霸道,又這樣無情!他憑什麼對她說「我要你和他斷絕來往」?僅僅因為他是父親,僅僅因為他不喜歡他?還是因為葉剛曾是他的「情敵」?是了,從「情敵」變為女兒的男友,這使他太難堪了!這就是父親,他只是不能忍受這種難堪!「你一定要和他斷絕來往!」徐遠航再說,聲音裡已帶著強烈的命令意味。「不,不,絕不。」「你被鬼迷了心了!」徐遠航氣沖沖的站起來,滿屋子亂走,語氣已非常不穩定。「你知道,葉剛不是你幻想中的人物,他兒戲人生,玩弄感情,他和你的戀愛,永遠不會有結果!」
「我們又兜回到老問題來了,」雪珂無奈的說:「你所謂的結果就是婚姻!」「那麼,你所謂的結果是什麼?」徐遠航煩躁的問。
「我沒有所謂的結果,」她沉聲說:「結不結婚對我都沒關係,我只要兩人相愛。」「如果有一天他不愛你了呢?」
她怔了怔,抬眼看父親。
「像你不愛媽媽時一樣嗎?你們結過婚,那時你怎麼做的?」「雪珂!」他怒喊:「好,今天我沒辦法和你講理!我自己立場不穩,說什麼你都不會聽!你走吧!我不跟你談了。但是,我告訴你——」他強而有力的說:「我會不計代價讓你們兩個分開!你不聽我,沒關係,我會找葉剛來談!」
雪珂揚起睫毛,不信任的看著父親。
「你不會的!」她說。「我會!」徐遠航堅定的說:「我會叫他離開你,我會告訴他他正在摧殘一個美好的生命……」
「他不會聽你!」她再說。
「是嗎?試試看!他會聽我!」徐遠航盯著女兒。「他會聽我,因為在他驕傲的外表之下,他有一顆根本不能面對現實的、充滿自卑感的心!我會喚醒他的自卑感!我會的!」
雪珂驚愕萬狀的望著父親,忽然渾身冰冷。她體會出了一件東西,父親有一句話可能是對的,在葉剛驕傲的外表下,他有顆自卑的心!她覺得從內心深處冷出來,一直冷到背脊上。她直直的看著徐遠航。為什麼呢?為什麼要這樣恨他呢?為什麼要這樣仇視他呢?忽然,她覺得,自己可能做錯了,她不該和父親吵,不該說些強硬的話,這只能刺激父親使他更生氣,她該軟化一些,她該去「求」父親諒解。她呆了好幾秒鐘,然後,她走過去,握住了父親的手。
「爸爸,」她的聲音軟了,軟軟的充滿真摯的懇求。「不要那樣做。求你不要。這些年來,我雖然沒跟在你身邊,但是,你一直知道,我對你有多崇拜多依戀的。依戀得連你和林雨雁結婚,我都吃醋。爸爸,你不要去做一件會讓你後悔的事。如果你真拆散了我們……」她忽然哽塞了,淚水湧進眼眶中,她激動的,嗚咽的說:「我會恨你,恨死你!而且,如果你真拆散了我們……我的生命,也沒有什麼意義了!你去做,做到了,我自殺!」「雪珂!」徐遠航驚喊,被她這幾句話完全嚇呆了。「你在威脅我……」「是威脅,很認真的威脅!」雪珂抓起桌上的皮包,轉身往大門跑:「不過,我會說到做到的!我一定會!」她用手著嘴,哭著跑出了徐家的大門。
這天晚上,當她和葉剛在他那公寓裡見面的時候,她的心情仍然沒有平復,她看起來蒼白、疲倦、而憔悴,她眼底有失眠的痕跡,下巴尖尖的。她眉端輕蹙,舉手投足間,都帶著種說不出的哀愁與無可奈何。葉剛注視著她,很深刻的注視著她,她所有的煩惱,都沒有逃開葉剛的眼光。「什麼事?雪珂?」他柔聲問。「你有心事。」
「嗯。」她輕哼著,斜靠在沙發中,看了葉剛一眼。葉剛的眼神溫柔而細膩,帶著寵愛,帶著憐惜。和葉剛認識這麼久,她熟悉他每種眼神,無論何時,他眼神中總是帶著抹令人莫測高深的冷傲。即使在他最熱情的時候,他也有這種冷傲。可是,今晚的他很溫柔。唉!在他這樣溫柔的時候,何必去破壞氣氛呢?她捧著茶杯,啜著那清香而沁人心脾的包種茶。逃避的低語了一句:「沒有事。」
他從她手中取走茶杯,用雙手緊緊的握了握她的手。再舉起手來,輕輕的拂開她額前的一綹短髮,托起她的下巴,他很仔細的看她的眼睛。「你知道嗎?雪珂?」他說:「你的眼睛藏不住秘密,每次你心裡不高興或煩惱時,你的大眼睛就變得迷迷濛濛的,而你那很黑很黑的眼珠,就會變成灰色。現在,你的眼睛就是這種情況。告訴我,是什麼在困擾你?是那個七四七嗎?」
是的,七四七也是問題,七四七總讓她有內疚和犯罪感,七四七總讓她心中痛楚而惶惶不安。
「不完全是七四七。」他低聲說:「你還有另外的問題……」他又在穿越她的思想了,這種穿越力是讓她又驚異又震動的。從沒有人像他那樣能看透她!「為什麼不說話?是——」他猶豫的吐出來:「是我讓你受委屈了嗎?」
她驚跳的抬眼看他,他那深邃的眼光那麼深刻啊!他的每個凝視都讓她心跳,讓她心動,讓她心酸。這種眼光不許看別的女人啊,如果他有一天變心,她也是只有一條路可走了。她想著想著,眼眶就濕了,睫毛也濕了。是的,不要他的保證,不要他的承諾,不要他有負擔,不要他的契約,不要世俗的一切東西,……什麼都不要,只要他愛她!但是,正像媽媽說的,「愛」裡面難道不包涵承諾、負擔、保證嗎?她注視著這對深邃的眸子,問不出口,說不出口,只是癡癡的切切的注視著他。這帶淚的凝視使他震動而不安了。
「雪珂,」他低喚。「什麼事?什麼事?告訴我!請你告訴我。」他吻她冰冷的手指,吻她冰冷的面頰,吻她冰冷的唇:「你怎麼渾身涼涼的呢?」他問:「你冷了嗎?我拿件毛衣給你披一下。」她拉住了他。「別走,」她啞聲說:「我不冷。」
「你冷。」他說:「如果你的身體不冷,就是你的心情很冷。」
「你這麼能看透人呵!」她說:「那麼你一定看透我所煩惱的事了。」「不。我看不透。只猜得出——反正,與我有關?」
「是,與你有關。」她想瞭望。「不過,我不要你困擾,我也不要你介入,所以,你不必再問我了。」
他著她。「是你母親還是你父親?」他忽然問。「他們反對你跟我來往吧!因為我是個不負責任,痛恨婚姻的人!跟我在一起,你的未來會變得空洞而危險,本來,我就是個空洞而危險的人。是嗎?他們反對了?他們責備你了?他們要阻止你掉進陷阱,怕你永世不得翻身了?」她迅速的看他,揚著睫毛,滿心驚詫。「你……」她囁嚅著,渾身軟弱而無力。「你什麼都猜到了!」他定定的看了她一會兒,突然間,他站起來,一個人走到遠遠的窗邊去。他燃起了一支煙,開始急速的吐著煙霧,用手撐著落地玻璃窗,他望著窗外的景物;在夜色中,台北市的萬家燈火正在閃爍著。他就那樣站著,眺望著萬家燈火,抽著煙,默然不語。她注視著他的背影。有些心慌,有些痛楚,有些迷惘的注視著那背影,心裡瘋狂的想著:愛是什麼?愛是什麼?愛到底是什麼?一句承諾真的那麼可怕嗎?一句保證真的那麼可怕嗎?即使「生死相許」也不肯有句誓言嗎?母親提出的問題開始在她心中激盪;即使「生死相許」也不甘心被套牢嗎?你真愛我?你真懂得愛嗎?忽然間,她迷惑的想起,七四七那天對她表白「愛」意,自責不該吝嗇於說「我愛你」這句話。可是,葉剛對她說過「愛」字嗎?他承認過愛她嗎?他說過「要」她嗎?她渾身冷顫。他仍然站在那兒,死命的抽著那支煙。她也死命的盯著他的背影。怎麼?她居然無法擺脫父母給她的影響,儘管她在父母面前強硬而堅決,此時此刻,她卻軟弱得一點信心都沒有。他愛她嗎?他要她嗎?真正愛她嗎?真正要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