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間,她再也坐不住,從沙發中跳起來,她奔向他,想也不想,就從他背後一把抱住他的腰,把面頰貼在他的背上,她顫慄的低喊:「葉剛,你到底要不要我?給我一句話,讓我可以去回答我的父母!」他渾身都僵硬了。背脊挺直,他站立在那兒動也不動。她的心往地底沉下去,沉下去,沉下去……無盡無止的沉下去。他是誰?葉剛?一個名字?一個敢愛而不願被套牢的男人?她的心繼續往下沉,繼續往下沉。回答我啊,葉剛!不要這樣沉默,葉剛!倏然間,葉剛回過身子來了,推開她,他逕直去桌邊熄掉了煙蒂。然後,他抬起頭來,瞪視著她,他的眼神變得那麼凌厲,那麼冷漠,那麼陰沉,所有的柔情蜜意、細膩、溫柔……全體不見了。「原來,你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樣!」他急促而尖刻的說:「你和她們都一樣!如果我對你表示了感情,你就急於要捉住我!你要我給你父母一句話,給他們什麼話?」他提高了聲音,怒氣飛上了他的眼角。「我一生不向任何人交代什麼!我沒有騙過你!我不能給你父母任何話!假若你要做個乖女兒,回到你父母身邊去!回到七四七身邊去!我早就告訴過你,我不會為了見鬼的愛情而把自己關到籠子裡去!即使為你,我也不會!我以為你是與眾不同的,我以為你和我是同一類人,我以為你是脫俗而超然的,結果,你要的依然是一般人所要的東西:「婚姻,保障,諾言,和一個被你拴著鼻子的男人!」他重重的搖頭,聲色俱厲。「不!雪珂,我懂了!我認清你了!我要不起你!」她倉皇後退,倉皇的仰頭看著他,倉皇的退到門邊。她的身子緊靠著門,眼睛睜得好大好大。張開嘴,她想說什麼,卻吐不出聲音。她眼前的葉剛,忽然變得那麼陌生,那麼遙遠,那麼縹縹緲緲……她無法整理自己的思想,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錯了?但是,她內心深處卻那麼尖銳的體會到「受傷」的滋味。愛是什麼?愛到底是什麼?她不瞭解了,她完全不瞭解了!她也無力於去想,去研究,她被自己那越來越強烈,越來越加重的「受傷」感所挫折了。她被自己那挖心挖肝般的痛楚所征服了,張著嘴,她只是不停的吸氣,半晌,她才「依稀」聽到一個聲音,「彷彿」是發自她的嘴中:
「你不要我,你從來就沒有要過我,爸爸媽媽對了,你對我只是逢場作戲!你沒有愛我,你不敢愛我,因為愛的本身就是責任!我也懂了,我也懂了……」
「是!」他大聲吼,面部的肌肉扭曲了,眼光更加凌厲了,眉毛可怕的結著,整個臉孔都猙獰起來:「我是魔鬼!我是專門玩弄感情的魔鬼!你懂了!你懂了你就趕快逃!」他逼近她,那猙獰的雙眸在她眼前像電影特寫鏡頭般擴大。「你對了!我只是逢場作戲,愛得久,就是戲演得久,我的愛裡沒有責任!你要負責任的愛,去找你那個民歌手!去呀!去呀!去呀!你不要在我面前來折磨我,你去!快去!」
她整個人像張紙似的貼在門上,她已經退無可退,仰著頭,她繼續睜大眼睛瞪著他。心裡痛苦已極的體會到,這就是結束。這就是結束。這就是結束。她受不了這個!或者,她從沒有得到過他,但是,她卻承受不起這「失去」。忽然,她覺得驕傲和矜持都沒有了,忽然,她覺得自己卑微得就像他腳底的一根小草。忽然,她覺得只要不「結束」,什麼都可以容忍,什麼都可以!她掙扎著,費力的、艱澀的、卑屈的吐出了幾個自己都不相信的句子:「我……我錯了。不要……不要趕我走!請你……不要生氣,我……我不要你負責任,不要……諾言,不要……不要……什麼都……不要……」
「你撒謊!」他大喊,兇惡而暴戾。連她的卑屈都無法使他回復人形。他又成了那個會「亂箭傷人」的怪物,他所有的「箭」都對她射過來了。「你要的!你什麼都要!你是個假扮清高的偽君子!你虛偽!你庸俗!你平凡!你根本不是我心目裡的女孩!我輕視你!我輕視你!我輕視你!」他對她狂喊著。「不!不!不!」她搖頭,拚命搖頭。「葉剛,」她喃喃低喚,苦惱的伸出手去。「葉剛,葉剛,不要吵架,我……我……」她被自己那卑微嚇住了,喉嚨哽著,神志昏亂,她吐不出聲音來了。「你走!」他狂亂的推開她的身子,粗暴的打開大門。鐵青著臉,雙目圓睜,他對著她的臉再大吼了一聲:「你為什麼不滾回到你原來的地方去!」
她用雙手抱住耳朵,終於狂喊出聲:
「你這個瘋子!你這個劊子手!你殺掉我所有的感情了!我走!我走!我再也不會回來,我再也不要見你!我走!我走!我走!……」她終於返身直奔出去。
第十二章
深夜。雪珂是怎麼回到家裡的,她完全記不得了。只模糊記起一些片段的事,自己曾去搭公共汽車,曾走過一段長長的路,曾站定在某個街頭,毫無目的的數街燈,曾停留在平交道前,目送火車如飛馳去……還做過些什麼,不知道了。時間和空間對她都變得沒意義了……但是,最後,她還是回了家,回到她和母親相依為命的那個家。
裴書盈一見到雪珂就嚇得傻住了。雪珂的臉色慘白得像她的名字,嘴唇上一點血色也沒有。整個身子搖搖晃晃的,像個用紙糊出來的人,正在被狂風吹襲,隨時都會破裂,隨時都會倒下去。她驚呼著撲過去,驚呼著扶住雪珂,驚呼出一大串話:「你怎麼了?雪珂?你撞車了嗎?你受傷了嗎?在那裡?你傷到了那裡?」她急促的去摸索她的手臂、肩膀、額頭、和腿。只有失血過多才會造成這樣徹底的蒼白!她抖顫的手在她全身掠過,找不到傷口,最後,雪珂握住她的手,把那隻母性的、溫暖的手,壓在自己那疼痛萬狀的心臟上。
「媽媽,」她柔聲輕喚:「我想,我快要死掉了。」
裴書盈更加心慌意亂,她急忙把雪珂帶進臥室,雪珂一看到床,就立即倒到床上去了,直到此時,她才覺得崩潰了,崩潰在一種近乎絕望的疲倦裡。
「你躺好,我打電話去請醫生!」裴書盈拉開棉被,蓋住雪珂,發現她全身都冰冰冷。
雪珂伸手拉住了母親。
「媽,別請醫生,我沒事。」她輕輕蹙著眉,正努力的,細細的整理著自己的思想,回憶著發生過的事情。「我真的沒有事,你不要那樣害怕。我躺一躺就會好,我只是……在付代價,我想,我在付成長的代價。」她忽然勾住母親的脖子,含淚說:「媽媽,我愛你。」立刻,淚水沖進裴書盈的眼眶,她雙腿一軟,就在雪珂床邊坐了下來。她凝視著雪珂,發現她的面頰稍稍恢復了一些顏色,她的手,在她那雙母性的手的呵護下,也逐漸暖和起來了。她盯著雪珂看,那麼脆弱又那麼堅強啊,這就是她的女兒。她渾身都是矛盾,矛盾的思想,矛盾的感情,矛盾的意志,矛盾的慾望……她說過,她是矛盾綜合體!什麼都矛盾,連聰明和愚笨都同時並存。這就是她的女兒。但是,她現在是真正受了傷了,受了很重的傷了。要讓一個矛盾的人受重傷並不容易,因為他總有另一個盾牌來保護自己。是誰讓她這樣□徨無助呢?是誰讓她這樣絕望而憔悴呢?她用手緊握雪珂的手,拍撫著她,溫暖著她。但願,在這種時候,「母親」還能有一點用!「要喝一點什麼嗎?」裴書盈柔聲問:「我給你弄杯熱牛奶,好不好?」「好。」雪珂順從的說,神志清楚多了,思想也清晰多了,只有心上的傷口,仍然在那兒滴著血。
裴書盈端著熱牛奶來了,雪珂半坐起身子,靠在床背上,身後塞滿了枕頭,用雙手握著牛奶杯,她讓那熱氣遍佈到全身去。喝了一口牛奶,那溫熱的液體從喉嚨口一直灌進胃部,她舒服多了。哦,家,這就是家的意義。雖然只有母女二人,仍然充滿了溫暖,仍然是一個安全的、避風的港口。
她注視著杯子,望著那蒸騰的熱氣。裴書盈注視著她,望著那張憔悴的臉龐。室內很靜。母親並不追問什麼,雪珂覺得,母親實在是個很有瞭解力的人。瞭解力,她心中緊縮了一下,驀的想起在葉剛那兒的一幕了。
那一幕到底代表了什麼?她心痛的回想,心痛的思量,心痛的分析,心痛的去推敲那時自己的心態。是她一句話毀掉了原有的溫柔。一句話!她對他的一個要求!噢,明知道他是不能承受任何要求的。明知道他是抗拒任何要求的,為什麼還會要求他?自己不是很開明的嗎?很新潮的嗎?走在時代尖端的嗎?可是,她要求了!雖然沒有很明白清晰的說出來,但他的智力超人一等,他能讀出她所有的思想,所以,他知道她已經「開始」要求,然後會追尋「結果」了。所以,他發火了,所以,他趕她出門,所以,他寧可快刀斬亂麻,結束這一段情了。所以,他變成了一個不可理喻的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