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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頁     瓊瑤

  「大概是工商界的工作,我學的是勞工關係呀。」

  「那麼,是拿薪水的工作了。如果你順利找到工作,起先你會列入實習人員,然後受基本訓練,正式任用,可能是一年半載以後,那時,你會成為某公司的一個小職員,每月收入一萬元左右的薪水,再慢慢往上爬,爬上組長、課長、副理、經理……大約要用你二十年的時間。」

  他瞪視著袁達。「那麼,伯父,您有更好的建議嗎?」他問。

  「我沒有。」袁達搖搖頭。「這是你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念大學時,你可以向家裡要錢,你可以做臨時工賺生活費。婚姻,是組合一個家庭,你並不是只要兩情相悅,你要負擔很多東西,生活,子女,安定……和一切你想像以外的問題。我看,你慢慢想吧,你的未來,是一條很長很長的路!我只怕嘉佩,等不及你去鋪這條路!」

  他回頭去看鴕鴕,鴕鴕默默無語。鴕鴕啊,你怎麼不說話呢?你怎麼不說話呢?難道你不能跟我一起去鋪這條路嗎?然後,他又更體會出鴕鴕那「時機未到」的意義了。

  袁太太是個自己沒有太多主張,一切都以丈夫的意志為意志,丈夫的世界為世界的女人。對於袁達,她幾乎從結婚開始就深深崇拜著。因而,對管教子女方面,她一向也沒有什麼主見。她心地善良,思想單純,是非觀念完全是舊式的。對於「人」的判斷,她只憑「直覺」,而把人定在僅有的兩種格式裡,「好人」和「壞人」。韓青忽然間從地底冒出來,嚴重的影響到她母性的威嚴,又讓她在丈夫面前受了委屈,她就怎樣也無法把韓青列入「乘龍快婿」的名單裡去了。何況,韓青的出現,還嚴重的影響到另一個追求者——柯,柯或者也不夠「好」,但是,畢竟是光明磊落的追求者,不像韓青這樣莫名其妙的從天而降,於是,她對韓青說的話就不像袁達那樣婉轉了,她會直截了當的問一句:

  「你養得起嘉佩嗎?」

  或者是:「我們嘉佩還小,暑假才大學畢業,男朋友也不止你一個,你最好不要纏著她,妨礙她的發展!」

  韓青簡直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三天裡談不出什麼結果,韓青放棄了袁氏夫婦的同意與否,全心放到鴕鴕身上去。鴕鴕又保證了,又自責了,又愧疚了,又發誓了……他們又在無盡的吻與淚中再度重複彼此的誓言,再度許下未來的心願,鴕鴕甚至說:

  「我只等著,等著去做韓家的兒媳婦!」

  於是,韓青回到營區繼續服役。可是,他心中總有種強烈的不安,雖然鴕鴕流著淚向他保證又保證,他卻覺得鴕鴕有些變了。她比以前更漂亮了,她學會了化妝,而一點點的妝扮竟使她更加迷人。她的衣飾都相當考究,真絲的襯衫,白紡的窄裙,行動間,顯得那樣款款生姿,那樣楚楚動人。脖子上,她總戴著條細細的K金鏈子,上面垂著顆小小的鑽石。他甚至不敢問她鑽石是真的還是假的。他握她的手,找不到他送的金戒指,她笑著說:

  「我藏起來了,那是我生命裡最名貴的東西,我不能讓它掉了。」很有道理。他還記得送金戒指那天,十二朵玫瑰花,她站在門外等他起床!足足等了四十七分又二十八秒鐘。也是那天,他把她從個女孩變成女人。

  不能回憶,回憶有太多太多。

  他繼續服役,鴕鴕的信繼續雪片般飛來:

  ——沒有遇到你,我不知何時才能結束「愛的遊戲」?我將如一隻倦鳥,找不到棲息的窩巢。

  ——沒有遇到你,我不知何時才能發現自己潛在的能力?

  是你激發並發掘了這塊原本是廢墟的寶藏。

  ——沒有遇到你,我如何曉得我原來也會如此的瘋狂的戀愛?你是那火種,點燃了我心頭的火花。

  戀愛的句子總是甜蜜的,情書中的文字總是動人的。但是,韓青仍然不安,強烈的不安著。他知道,那個「柯」還留在台灣,還繼續著他各種的追求,鴕鴕來信中雖隻字不提,方克梅的來信中卻隱隱約約的暗示著。方克梅,這個在最初介紹他們認識,和他們共有過許多歡笑、玩樂,也共同承擔過悲哀;失去的小梅梅,死去的小偉,瘋了的丁香……然後,又在他和鴕鴕的生命裡扮演橋樑,他從營區寄去的每封信,都由方克梅轉交。可是,方克梅自己,卻在人生舞台上演出了另一場戲,另一場令人扼腕,令人歎息,令人驚異而不解的戲。她和徐業平分手了。經過四年的戀愛,她最後卻閃電般和一位世家子弟訂了婚,預計七月就要做新娘了。對這件變化,她只給韓青寫了幾句解釋:

  如果徐業平能有你對嘉佩的十分之一好,我不會變,如果他也能正對我的父母,我也不會變。但是,四年考驗下來,我們仍然在兩個世界裡……

  徐業平在東部某基地服役,寫來的信,卻十分瀟灑:

  我早跟你說過,我和小方不會有結果。這樣正好,像我們以前唱的歌,「你有你的前途,我有我的歸路。」我不傷心,自從小偉死後,我早知萬事萬物,皆有定數,別笑我成了宿命論者。我一點也不怪怨小方,對她,我只有無數的祝福,畢竟,我們曾如此相愛過。

  這就是方克梅和徐業平的結果。

  韓青還記得,在服兵役前,有天,他住在徐業平家裡。那晚,兩人都喝了點酒,兩人都帶著醉意,兩人都有心事和牽掛,兩人都無法睡覺,他們曾聊天聊到凌晨。

  「業平,」韓青曾說:「我們將來買棟二層樓的房子,你和小方住樓上,我和鴕鴕住樓下。一、三、五你們下樓吃飯,二、四、六我們上樓吃飯。你覺得如何?」

  「不錯啊!」徐業平接口:「我們四個還可以擺一桌呢!」

  結果,方克梅和徐業平居然散了!居然散了!也是那晚,韓青還說過:「我現在什麼都不擔心,就是擔心鴕鴕!」

  「不要擔心她!擔心你自己!」徐業平說。「你比她脆弱多了!」是嗎?韓青不敢苟同。注視著徐業平,想著鴕鴕和小方,兩種典型的女孩,各有各人的可愛之處,他不禁深深歎息了:

  「業平,我們兩個都一無所有,想想看,小方和鴕鴕為什麼會愛上我們?她們都那麼優秀,那麼出色!我們……唉!真該知足了!不是嗎?」

  徐業平沉默了,難道那時,他已預感到自己會和小方分手嗎?難道他已看到日後的結局嗎?他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兒的抽煙,於是,韓青也沉默了。兩個好友,相對著抽煙,直到凌晨四時,徐業平才歎口氣說:

  「睡吧!」第二天早上起來,兩人都一臉失眠的痕跡,徐業平問韓青睡得好不好,韓青說:「正面躺,左面躺,右面躺,反面躺,都睡不著。」

  徐業平嘻嘻一笑,說:

  「我看你大概也站著躺吧!」

  往事歷歷,如在目前。小方卻和別人訂婚了。徐業平和小方本身,不管多麼瀟灑,韓青和鴕鴕,卻都為這件事消沉了好一陣子。「世外桃源」的打情罵俏,來來的許願池,水源路的小屋,金國西餐廳中為「小梅梅」取名字……往事歷歷,如在目前,往事歷適如在目前。

  但是,方克梅和徐業平居然散了,居然散了。

  在營房中,韓青捧著徐業平和小方分別的來函,好幾個深夜,都無法成眠。總記得小方過二十歲生日,穿一襲白色衣服,襟上配著朵紫羅蘭,和徐業平翩然起舞。也是那晚,韓青第一次認識了鴕鴕!「小梅梅,你再也不會有弟弟妹妹了!」他歎息著。

  但是,真有個小梅梅嗎?她存在過嗎?是的,她存在過,雖然只有短短兩個月,她確實存在過。但是,她也去了。從糊塗中來,從糊塗中去。生命是古怪的東西,韓青年齡越長,經歷越多,自負越少,狂傲越消……他再不敢說他瞭解生命,更不敢說他瞭解人生。同時,鴕鴕的來信變得越來越短,越來越零亂,有時,他甚至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她開始談到畢業,因為她馬上就要畢業了。但她談了更多有關社會,有關成長,有關生活「境界」的問題,含糊的,暗示的,模稜的。他困擾著。可是,他在極大的不安裡,仍然對鴕鴕有著信心,只要他退了役,可以和她朝夕相處,可以找到一份足以餬口的工作……什麼都可以解決,什麼都可以成功。一個「圓」已經劃到最後的一個缺口,只要那麼輕輕一筆,就可大功告成。等待吧,因為他也馬上就要退役了。就在他退役前夕,鴕鴕寄來一封真正讓他掉進冰淵裡去的信,雖然信上並沒有一個字說她已經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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