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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瓊瑤

  三張犁,那棟坐落在巷子裡的兩層樓房,韓青曾屢屢送鴕鴕回來過,每次站在巷口,目送她進門,她總會在門口,回頭對他揮揮手。現在,那棟房子就在面前,裡面迎接他的,不知是福是禍,但是,他從沒有比現在更清醒過,更堅定過,他知道他要做什麼,做一件他早就該做的事,敲開這房門,然後走進去,去面對那個家庭。那個他生命中必將面對的一切,鴕鴕,和她的家庭。他走過去,按了門鈴。

  開門的是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剪到齊耳的短髮,穿著國中的制服,不用問,他也知道,這就是鴕鴕的小妹,大家叫她小四。小三已讀高中,老二是家裡唯一的男孩。奇怪,韓青對他們全家都那麼熟悉,而這全家卻都不認識他。小四用驚愕的眼光看著他,問:

  「找誰?」「袁嘉佩。」他簡單的說。「你姐姐。」

  「她還沒回來呢!她陪客人吃飯去了,你是誰?」

  陪客人吃飯去了!是那個在歐洲有別墅的「柯」了!韓青的心沉進了一個不見底的深淵,但他卻往前邁了一大步,走進院落,走向裡面的房門。

  「小四!」他清楚的說:「告訴你爸爸和媽媽,說有個名叫韓青的人要見他們!」「你怎麼知道我是小四?」女孩驚訝萬狀。

  「不止知道你是小四,還知道你叫袁嘉琪,小三叫袁嘉瑤,老二叫袁嘉禮。你正念國三,暑假要考高中。」

  「你是誰?」小四笑著嚷。又驚訝又好奇,眼珠骨碌碌轉,有幾分像鴕鴕。「我是……」他想了想。「我是韓青,你未來的姐夫。」

  「啊呀!」小四驚呼,用手蒙著嘴,返身就往屋內跑,一面跑,一面大聲喊著:「媽!媽!有個阿兵哥,說他是我的姐夫,來找大姐了!」這一喊,把整個屋子的人都驚動了,一陣零零亂亂的腳步聲,首先跑出來的,是個胖胖的中年婦人,不用問,韓青也知道,這就是鴕鴕的母親了。她高大,整潔,不施脂粉,眉目間,有那麼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站在那兒,她滿臉充滿了驚愕與不解,雙目炯炯的,帶著無限懷疑的盯著韓青。

  「你是什麼人?」她冷冷的問。

  看樣子,他要對每個人重複自己的身份,他真想一次解決這種考問。他脫下軍帽,點了點頭,說:

  「伯母,我是韓青,請問伯父在家嗎?我可不可以進來向你們慢慢說!」袁太太盯著他,或者是他臉上那種堅決,或者是他眉宇間那種迫切,使這位母親讓開了身子。他走了進去,立刻,他就被許多眼光所緊盯著了,小三出來了,老二出來了,小四還沒走,而鴕鴕的父親袁達——一位極具威嚴及風度的中年人,正站在客廳正中間,一瞬也不瞬的盯著他。不愧是軍人出身,袁達看起來還很年輕,腰桿挺直,肩膀寬厚,眼光凌厲。「你說你是嘉佩的朋友?」他銳利的問。「是。」他很快的回答,自己也不知道從那兒來的膽量。「我和嘉佩——」真怪,叫慣了鴕鴕,再稱呼「嘉佩」似乎太陌生了。「在一九七八年十月二十四日認識,到這個月二十四日就滿了四十一個月。我畢業於文化大學勞工關係系,目前正在服兵役,七月就要退伍了。我早就該來拜見伯父伯母,只是鴕鴕說時機未到。我想,我不應該再遷延下去,因為,我必須來告訴你們,我深愛著你們的女兒,而鴕鴕,也深愛著我。我們準備在我退役以後結婚!」

  這篇話顯然震驚了每一個人,室內突然間變得好安靜,大家都呆呆的瞪著他,好像他是個乘坐飛毯,從天而降的童話人物。好半天,袁達才重重的咳了一聲,指指沙發,命令似的說:「坐下!」他坐下了。袁達燃起一支煙,一時間,似乎不知該怎麼辦好,韓青顯然給了他們一個太大的意外。然後,他忽然就生氣了,回頭瞪視著那呆若木雞的妻子。

  「很好,」他對太太點著頭:「我在外面忙事業,你在家裡做什麼?嘉佩的一舉一動,來往朋友,你注意過沒有?這下子,好極了!有個陌生人就這樣堂而皇之的走進來,通知你,他要和你女兒結婚……」「這……這……這……」袁太太張口結舌:「你怎麼怪起我來了?你該去問嘉佩呀!嘉佩從念大學,就沒停過交男朋友,誰知道這位這位……這位……」她盯著韓青。

  「韓青。」韓青再重複了一次,抬眼望著兩位長輩。他身子筆挺,眼光堅決,聲音穩定,每一個字,都像金鐵相撞,鏗然有聲。「我知道你們不認得我,我知道你們根本沒聽說過我,我知道你們又驚奇又憤怒,我知道你們也不打算接受我。可是,我一定要告訴你們,鴕鴕和我相識相知相愛,我們也經過一大段艱辛的心路歷程。這些年來,她胃痛,我給她買藥,她心情不好,我帶她看海,她感冒,我陪她看醫生,她唸書,我陪她查字典,她考試,我陪她溫功課,她快樂,我陪她上天堂,她悲哀,我陪她下地獄!能相聚的每分每秒,我們聚在一起!不能相聚的每分每秒,我們的心在一起,今天我敢站在這兒,我敢面對你們兩位,只因為鴕鴕給了我一封信,她在向我呼救!我不能不來!不管現在她在什麼地方,不管那個跟她在一起的人有多麼優秀,有多麼傑出,他絕對抵不上我愛鴕鴕的千分之一,萬分之一,萬萬分之一!所以,我來了!我來救鴕鴕,也救我自己!因為,萬一她不幸,我會比她更不幸!」袁達夫婦愕然對視,說真話,他們對韓青這一大篇話,幾乎根本沒有聽懂,也根本沒有弄清楚,更攪不明白,他為何要救鴕鴕,又為何要救他自己。

  在韓青滔滔不絕,侃侃而談的時候,誰都沒發現,鴕鴕已宴罷歸來。她一走進客廳,看到韓青,她整個人就傻了,像被釘子釘在那兒一樣動也不能動了。

  然後,她聽到了韓青這篇話,看到了他眉端眼底的堅決。如果全世界的人都不瞭解韓青,都看不到他講這篇話時,他的心在如何滴著血,那麼,就只有一個人可以瞭解,可以看到,可以感覺,可以和他一起滴血……那就是鴕鴕了。聽到這兒,她再也忍不住了,張口呼喚:「韓青!」韓青一下子回過頭來,和鴕鴕的目光接觸了。在這一剎那間,如電光與電光的交會,兩人心中都震動得怦然而痛。世界沒有了,天地沒有了,父母不存在,小三小四都不存在……他們只看到彼此,看到彼此痛楚的心靈,看到彼此燒灼的心靈,看到彼此煎熬的心靈,也看到彼此熱愛的心靈……

  「韓青!」鴕鴕再喊了一聲,面孔白得像紙,淚水迷濛了視線,思想混亂成了一團,迷糊中,只覺得自己那麼可鄙,居然寫那封該死的信給他!後悔,慚愧,惶恐,感動……一下子齊集心頭,她昏昏然的伸手給他,昏昏然的說了一句:「懲罰我吧!罵我吧!責備我吧!我不知道我做了些什麼……」

  「別說!鴕鴕!」韓青站起身子,張開了手臂:「不能把你保護好,是我的過錯!不能讓你遠離誘惑,是我的過錯,不能讓你在需要我時,守在你旁邊,是我的過錯!不能在你寂寞時慰藉你,在你脆弱時堅強你,在你疲倦時安慰你………都是我錯!都是我錯!」她立即飛奔而來,撲進了他懷裡。痛哭著把臉埋在他那寬闊的、男性的胸懷裡。他緊擁著她,閉上眼睛,下巴掩進她那又黑又密的長髮中。袁達夫婦是完全傻了,然後,袁太太才發現似的對小三小四大吼:「進去!都進去!有什麼好看!小孩子不許看!」

  那一對擁抱的人兒繼續擁抱著,對袁太太的吼聲恍如未覺,這一刻,除了他們彼此的心聲外,他們聽不到其他任何的聲音。

  第十九章

  韓青又回到營區繼續服役了。

  經過了三天的相聚,三天的長談,三天在袁家公開的露面……鴕鴕和韓青,好像在人生的路途上都往前邁了一大步。袁達夫婦,開始認真研究起韓青來,把他的家世學歷來龍去脈問了個一清二楚,韓青坦白得可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當袁達夫婦知道他只是個來自屏東小鄉鎮的孩子,家裡在鎮上開著小店……夫婦兩個只是面面相覷,一語不發,韓青感到了那份沉重的壓力。他從不認為自己的出身配不上鴕鴕,但是,袁家上上下下,連小三小四都投以懷疑的眼光。於是,他終於明白,鴕鴕說「時機未到」的原因了。而當袁達夫婦進一步問他對未來的打算時,他只能說:

  「我會去找工作!」「找什麼工作?」袁達銳利的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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