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時鐘敲了一響又一響,告訴我夜已深了,再過數小時,就是認識四十四個月,多快,只是一晃眼而已。三年又八個月該上千天,從一開始算起吧,也算個半天才算完呢!怎麼回首時卻有如雲煙般片刻即過?
近四年來,事實上,從一開始你就犯了一個最大的錯誤——你讓我誤以為你百般遷讓我是應該的。在你面前,我一直是最驕橫、任性、倔強、善變……的女孩,可是你始終給予我最大的寬容與愛心。
如果世界上真有因果報應,我將遭到報應的。也許有一天我受人虐待時,我將反悔不已,而當我再想回到你身邊時,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其實我原不想寫封傷感的信,你知道。可是,我一定要把我心中積壓的話告訴你,否則,我們的距離也只有越拉越遠。以前種種,甜蜜的,傷心的,歡樂的,悲哀的……簡直無法計數。真像一場夢!一場最美麗的夢,說什麼美夢最易醒,好夢難成真,事實上,那存在的片刻即是永恆。人為什麼刻意追求恆久呢?世間沒有一樣東西是恆遠不變的,時間在流逝,山河在變遷,人心在轉移。在巨變的空間裡追求永恆,原本就是——悲劇。
我無意對自己的改變辯解些什麼,我也不願推說那是做事帶來的成長。事實上,你知道我一直在改變,一直在成長,我的成長過程像爬樓梯一樣,一級一級往上爬,永不終止。而每一階段的成長都是艱辛痛苦,然而回首時總是帶著滿足的微笑,而不同階段的成長更有著不同的視界。發覺與你有隔閡,該是這半年多的事,嚴格說起來,錯不在你,也不在我。當兵兩年,你與社會隔絕脫節,幸好你是知道上進的,你並沒有讓我失望,你一直表現得非常好。在部隊裡,我發現你學會了容忍。但是,無論如何,你終究是個「男孩」,我並不是說你不夠成熟,但你除了熱情以外,還缺乏了某些東西,這是真的。
也許接觸了社會上的生意人,我已不再是昔日清純的女學生。我無意批評社會,事實上社會也是由人組成的。而其中份子良莠不齊,如何能置身其間,站穩腳步,不隨波逐流,又有所方向才是最重要的。你所缺乏的,或許該說我們所缺乏的,就是一套「成人」處理事情的方法與態度。它並不是虛偽的,而是智慧,真誠,加上高超技巧的結晶。對於社會的種種,你仍然是「稚嫩」的。這完全不是你的錯,因為你還沒有機會走進社會!你需要的是時間與繼續不斷的挑戰,以及換來的頭破血流與經驗教訓。現在的我至少已有一腳踏入了社會,我已不再排斥它,不帶著太多的幻想,也不再對其黑暗面感到噁心!我已經「進入」了這個「境界」,你知道我無法「退入」以前的「境界」裡,你目前要做的,就是迎頭趕上來!你積極要做的,就是做一個「成人」!
我依舊稚嫩得可以,我仍不得進入成人的境界裡。我深信如果今天我是個成人,我會把你我的情況處理得很好,而不要像現在這樣,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般寫這封信。很抱歉,我難過極了,其實我已難過很久很久了。說什麼我也難以忘懷往事!近四年來,你曾是我整個生活的重心,我又怎忍心傷害一個摯愛我的人?於是,我壓抑又壓抑,不想寫這封信,但是原諒我,我畢竟要面對這份真實!如果每個人每階段有份不同的愛,請相信我,給你的是一段最真摯純情的愛。我不敢肯定這段情是否持久下去,但我會永遠感激你!讓「鴕鴕」兩個字永遠伴著你,如果有一天(萬一有這麼一天的話!請……請不要掉眼淚!)如果有一天,我不能伴著你度過一生一世,此生此世,「鴕鴕」永遠消失在人間,沒有第二個男人叫得出口!抱歉!我又讓你難過了!近四年來,我似乎總讓你在擔心苦悶中度過的,而你卻甘之如飴,視此為磨練,真真難為你了。如果我有福份能做你的妻子,讓我用四十年來償還你!惦著你,好擔心你會做傻事,我不敢奢求你會答應我些什麼,因為我知道我不配!我只請求你,善待你自己,看在你父母的份上,看在老天的份上,求求你!別再把我比為天鵝,我只是只醜小鴨,有一天我野倦了,想回來探探老巢,如果你不嫌棄我,叫聲我的乳名!如果你已厭煩了,或是巢穴裡已有了新人,就稱我聲「嘉佩」吧?nbsp; ?br />
鴕鴕
寫於相識四十四個月
一九八一、六、廿四
韓青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沒有人的信能寫得比她更好,沒有人的表達力能比她更強,沒有人能像她一樣,把一封「告別書」寫得像封「情書」一樣婉轉動人,沒有人能用如此真實的態度來對他訴說「成長」帶來的「距離」……沒有一個人會讓他此刻心如刀剜,淚如雨下。沒有一個人!只有他的鴕鴕!他那深愛著,深愛著,深愛著的鴕鴕!如果他能少愛她一些,如果她能「平凡」一點,不要如此聰明,不要如此敏銳,不要如此深刻,不要如此感情,甚至,不要如此理智……那有多好!那麼,他就不會這樣冷汗涔涔,渾身冰冷了。在這一瞬間,吳天威的話掠過他的腦海:
「袁嘉佩,那女孩太聰明,太有才氣,太活躍,又太受人注意!韓青,你該找個平凡一點的女孩,那麼,你會少吃很多苦!」如果她不是鴕鴕,他會少吃很多苦!但是,如果她不是鴕鴕,他會不會這樣如瘋如狂,刻骨刻心的去愛她?
他坐在營房裡,握著信箋,沉思良久,然後,他毅然站起身子,揮去淚痕,重重的摔頭,咬著牙說:
「等著我,鴕鴕!全世界沒有東西能分開我們!等我追上你的境界,等我去做一個『成人』!等著我!鴕鴕!等著我!我不會放棄你,永不!永不!」
第二十章
七月十一日,韓青退役了。
回到屏東老家,他只住了三天,就僕僕風塵,直奔台北。暫時住在也剛退役的徐業平家,他開始瘋狂般的找工作。此時,方克梅已經嫁了,徐業平心灰意冷之餘,正發狠的準備托福考試,預備出國了。沒有一個人像韓青這樣瘋狂,他在退役前,寄出了兩千封求職信,而在接踵而來的一個月以內,又馬不停蹄的去應徵、面試、考試了數十家公司,徐業平罵他是「狂人」。可是,當一九八一年的八月,他已同時被三家大企業公司錄取,只等他自己來選擇,該進那一家公司去工作。
鴕鴕和他的重聚,帶來的是椎心般的痛楚。他開始深深體會到鴕鴕信中所說的一切,她變了!變得成熟,變得穩重,變得高貴,變得深謀遠慮……變得那麼多,以至於,他痛楚的感到,她和他之間,已那麼陌生了。陌生得過去的點點滴滴,都恍如一夢。當他必須在三個工作中選一個的時候,他唯一的意念,仍然是「找一個高薪的工作,和鴕鴕馬上結婚。」可是,在徐家,鴕鴕和他單獨的、懇切的深談了一次:
「當你決定工作的時候,最好不要考慮我,只考慮你自己,適合於什麼工作。」「我怎能不考慮你?」他懊惱的大叫:「我是為了你才這樣到處亂撞,為了你才考慮待遇,工作性質,工作環境,和工作地點!」他深吸口氣,不要叫,不能叫,要跟她好好談,要表示風度,要表示「成熟」。他開始沉痛的正視她,一本正經的問:「鴕鴕,你還要不要嫁給我?」
鴕鴕凝視他,真切的凝視他。
「我以為我給你的信裡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不清楚。」他搖頭。「完全不清楚。鴕鴕,你說了兩種可能性,一是嫁給我,用你四十年的生命來補報我。一是離開我,等野倦了,再回頭來瞧瞧舊巢。現在,」他握住她的手。「你到底選擇了哪一樣?」她想把臉轉開。「韓青,我想……我配不上你!」她掙扎著,囁嚅著說:「你就……放了我吧!」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面對自己。
「你的意思是我配不上你,你也不再愛我了,不再要我了!對嗎?」他有了幾分火氣。「你的意思是,四年間點點滴滴,都要一筆勾銷了,是嗎?看著我!準確的回答我!不要再用模稜兩可的句子來搪塞我!」
「韓青!」她喊了出來,被迫的面對著他。「我剛剛才大學畢業,我還不想結婚!我想,我從頭到底就沒有穩定過!我對我自己善變的個性太害怕!而你,韓青,你如此純真,一直純真得像個小男生!你正視一下我們的前途吧,如果我們真結婚了,會幸福嗎?會幸福嗎?」「為什麼不會?」他用力的問:「只要我們相愛,為什麼不會?」「相愛是不夠的!」她終於有力的說了出來。「韓青,兩個生長自不同環境的人,要結為夫妻,共同去生活數十年,並不僅僅是相愛就夠了!還要有共同的興趣,共同的目標,共同的朋友,共同的社會階層,共同的境界,共同的生活水平,……否則,愛情禁不起三年的考驗,就會化為飛灰!韓青,你看過愛得死去活來終於結合的夫妻,卻在數年後反目成仇而離婚的例子嗎?……」「那麼,你的意思是,我們沒有絲毫共同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