豌豆花怔了怔,睫毛連續的閃了閃,她定睛去看寶鵑,真的醒了過來。
「我在哪裡呢?"她低聲問。
「醫院。"寶鵑說:「這裡是醫院。」
「哦!」
豌豆花轉動眼珠,有些明白了。她再靜靜的躺了一會兒,努力去追憶發生過的事。火、燃燒的頭髮、奔跑、廚房……
記憶從後面往前追。魯森堯!魔鬼!小流浪……她倏然從床上挺起身子,手一帶,差點扯翻了鹽水瓶。寶鵑慌忙用雙手壓著她,急促的說:「別動!別動!你正在打針呢!你知道你受到很重的灼傷,引起了脫水現象,所以,你必須吊鹽水!別動!當心打翻了瓶子!」
豌豆花注視著寶鵑,多溫柔的聲音呀,多溫柔的眼光呀!
多溫柔的面貌呀!多溫柔的女人呀!那白色的護士裝,那白色的護士帽……她心裡歎口氣,神思又有些恍惚。天堂!那握著自己的,溫柔而女性的手,一定來自天堂。自從玉蘭媽媽去世後,自己從沒有接觸過這麼溫柔的女性的手!
有人在敲門,豌豆花轉開視線,才發現自己獨佔了一間小小的病房。房門開了,秦非走了進來。豌豆花輕蹙了一下眉峰,記憶中有這張臉;是了!她想起來了!那脫下西裝外衣來包裹她,來救助她的人!現在,他也穿著一身白衣服,白色的罩袍。哦!他也來自天堂!
「怎樣?"寶鵑回頭問:「打聽出結果來了嗎?」
「一點點。"秦非說,聲音裡有著壓抑的憤怒。"有個姓曹的老頭說,那人姓魯,大家都叫他老魯!至於名字,沒人叫得出來,才搬到松山兩個月,昨天半夜,他就逃走了!我去找了房東……"他驀的住口,望著床上已清醒的豌豆花。
豌豆花也注視著他,她已經完全清醒了。她的眼睛又清澈,又清盈,又清亮………裡面閃耀著深刻的悲哀。
「你去了我家?"她問:「你看到小流浪了嗎?」
「小流浪?"秦非怔著。
「我的狗。"豌豆花喉中哽了哽,淚水湧上來,淹沒了那黑亮的眼珠。"它還好小,只有半歲,它不知道自己那麼小,它想保護我……"她嗚咽著,沒秩序的訴說著:「我……我什麼都依他了,他……他不該殺了小流浪!我只有小流浪,我什麼都沒有,只有小流浪……他殺了小流浪!他……他是魔鬼!他殺了小流浪!」
秦非在床前坐下了,一瞬也不瞬的盯著豌豆花。
「哦,原來那就是小流浪,"他輕柔的說:「我和房東太太已經把它埋了。現在,你能不能告訴我們一些你的事呢?我今天去了松山區公所,查不到你的戶籍,你們才搬來,居然沒有報流動戶口。」
豌豆花雙眼注視著天花板,似乎在努力集中自己的思想。
淚痕已干,那眼睛開始燃燒起來,像兩道火炬。秦非和寶鵑相對注視了一眼,都發現了這孩子奇特的美。那雙眸忽而清盈如水,忽而又炯炯如火。
「他連搬了三次家。"她幽幽的說:「我想,他是故意不報戶口的。」
「你指誰?姓魯的?他是你爸爸嗎?」
「我爸爸……"她清清楚楚的說:「我爸爸在我五歲那年就死了!」
「哦!"秦非盯住她:「說出來!說出你所有的故事來!只要是你知道的,只要是你記得的!說出來!」
說出來!多痛快的事啊!把一切說出來!她的恥辱,她的悲憤,她的痛苦,她的惡運……如果能都說出來!她的眼光從天花板上落到秦非身上:那來自天堂的男人!她再看寶鵑:那來自天堂的女人!於是,她說了!
她說了!她什麼都說了!楊騰、玉蘭媽媽、光宗、光美、煤礦爆炸、烏日鄉、阿婆、玉蘭再嫁、秋虹、水災、弟妹失蹤、魯森堯認了玉蘭和秋虹的屍、離開烏日鄉、賣獎券、被強暴的那夜……她說了,像洪水決堤般滔滔不絕的說了,全部都說了。包括自己是鬼、是妖精、是掃把星。包括自己克父、克母、克弟妹、克親人、克自己,甚至剋死了小流浪。
她足足說了兩個小時。說完了"豌豆花"的一生……從她出世到她十二歲為止。
秦非和寶鵑面面相覷,這是他們這一生聽過的最殘忍最離奇的故事。如果不是豌豆花就躺在他們面前,他們簡直不能相信這個故事。當他們聽完,他們彼此注視,再深深凝視著豌豆花,他們兩人都在內心做了個決定:豌豆花的悲劇,必須要結束。必須要結束!
(第一部完)
第二部 潔舲
「潔舲,"他念著這名字。"很美的名字,恰如其人。很美的意境,潔舲!何潔舲!」
他看著她笑,又發現一件從來沒有過的事:潔舲。從沒聽過這麼好聽的名字。
第十章
一九七五年,夏天。
植物園裡的荷花正在盛開著。一池綠葉翠得耀眼,如盞如蓋如亭,鋪在水面上。而那嬌艷欲滴的花,從綠葉中伸出了修長的嫩干,一朵朵半開的、盛開的、含苞的、欲謝的……
全點綴在綠葉叢中。粉紅色的花瓣,迎著那夏日午後的驕陽,深深淺淺,嬌嬌嫩嫩,每一朵都是詩,每一朵都是畫。
展牧原拿著他的攝影機,把焦點對準了一朵又一朵的荷花,不住的拍攝著。他已經快變成拍攝荷花的專家了,就像許多畫家專畫荷花似的,原來,荷花是如此入畫的東西。你只要去接近了它,你就會被它迷了。因為,每一朵荷花,都有它獨特的風姿和個性,從每個不同的角度去拍攝,又有不同的美。
他看中了一朵半開的荷花,它遠離了別的花叢,而孤獨的開在一角靜水中,頗有種"孤芳自賞"的風韻。那花瓣是白色的,白得像天上的雲,和那些粉紅色的荷花又更加不同。
他興奮了,必須拍下這朵荷花來,可以寄給"皇冠"作封面,每年夏天,就有那麼多雜誌選"荷花"來作封面!
他對準了焦距,用ZOOM鏡頭,推近,再推近,他要一張特寫。他的眼光從鏡頭中凝視著那朵花,亭亭玉立的枝幹,微微搖動著:有風。他想等風吹過,他要一張清晰的,連花瓣上的紋絡都可以拍攝出來的。他的眼光從花朵移到水面上。
水面有著小小的漣漪,冒著小小的氣泡,水底可能有魚。他耐心的、悠閒的等待著。他並不急,拍好一張照片不能急,這不是"新聞攝影",這是"藝術攝影」。見鬼!當初實在該去學"藝術攝影"的,"新聞攝影"簡直是埋沒他的天才……不忙,可以拍了。水面的漣漪消散了,靜止了。他呆住了,那靜止的水面,有個模糊的倒影,一個女人的倒影,戴了頂白色的草帽,穿了件白色的衣裳,旁邊是朵白色的荷花。他很快的按下了快門,拍下了這個鏡頭。
然後,出於本能,他把攝影機往上移,追蹤著那白色倒影的本人,鏡頭移上去了,找到了目標。那兒是座小橋,橋欄杆上,正斜倚著一個女人。白色的大草帽遮住了上額,幾卷髮絲從草帽下飄出來,在風中輕柔的飄動,這髮絲似乎是她全身一系列白色中唯一的黑色。她穿了件白紡紗的襯衫,白軟綢的圓裙,裙角也在風中搖曳,她的腿美好修長,腳上穿著白色繫著帶子的高跟鞋。他把鏡頭從那雙美好的腳上再往上移,小小的腰肢,挺秀的胸部,脖子上繫了條白紗巾,紗巾在風中輕飄飄的飄著;鏡頭再往上移,對準了那張臉,ZOOM到特寫。他定睛凝視,有片刻不能呼吸。
那是張無懈可擊的臉!尖尖的下巴,小巧玲瓏的嘴,唇線分明,弧度美好。鼻樑不算高,卻恰到好處的帶著種純東方的特質,鼻尖是小而挺直的。眼睛大而半掩,她正在凝視水裡的荷花,所以視線是下垂的,因而,那長長的密密的睫毛就美好的在眼下投下一排陰影,半掩的眸子中有某種專注的、令人感動的溫情,白草帽遮住了半邊的眉毛,另一邊的眉毛整齊而斜向鬢角微飄。柔和。是的,從沒見過這種柔和。
寧靜。是的,從沒見過這種寧靜。美麗。是的,她當然是美麗的(卻不能說是他沒見過的美麗),可是,在美麗以外,她這張臉孔上還有某種東西,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他思索著腦中的詞彙,驀然想起兩個字:高貴。是的,從來沒見過的高貴。不過,不止高貴,遠不止高貴,她還有種遺世獨立的飄逸,像那朵白荷花!飄逸。是的,從沒見過的飄逸……還有,還有,那神情,那若有所思的神情,帶著幾分迷惘,幾分惆悵,幾分溫柔,幾分落寞……合起來竟是種說不出來的、淡淡的哀傷,幾乎不自覺的哀傷。老天!她是個"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