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非把上衣拿開,再用上衣去撲滅豌豆花身上其餘的火星,嘴裡急促的安慰解釋著:「不要緊,不要緊,火都撲滅了!來,讓我看一下!來!」
他抓住豌豆花的胳膊,定睛去注視面前這個女孩。滿頭燒得亂七八糟的頭髮仍然發著焦臭,奇怪的是面孔上絲毫沒有波及,那張嚇得慘白的臉孔姣好細緻,一對大大的眸子,似乎盛載了對全世界的仇恨、悲痛、狂怒……這女孩身上的火是撲滅了,眼睛裡的火卻燃燒得那麼猛烈,似乎可以燒掉整個世界。這張帶著燒焦了頭髮的面孔簡直是怪異的,給人一種強烈得不能再強烈的感覺:怪異,卻美麗!令人震撼的某種美麗!秦非眩惑的抽了口氣,開始去檢查她身上的傷勢,她肩上的棉襖已成碎片,肩頭的肌膚,已嚴重的受到灼傷。而最嚴重的,是這孩子顯然已陷入歇斯底里的狀態中。即使火已撲滅,儘管秦非在檢視她和安慰她,她始終沒有停止揮舞她的手臂,始終在尖銳的、重複的、悲憤的喊著:「魔鬼!魔鬼!魔鬼!魔鬼……」
沒時間耽誤,這孩子要立刻接受治療。秦非抬眼看了看,周圍已圍滿了看熱鬧的人群。他用自己的外衣,把豌豆花全身裹住,一把就抱了起來,對那些圍觀的群眾們大聲的嚷著:「誰是這孩子的父母?」
圍觀的群眾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沒有人回答。
「好!"秦非說:「我是秦醫生,趙家認得我,我帶她去醫院,你們轉告她的家長,到某某醫院來找我!」
說完,他抱著豌豆花就向車子的方向走去。一個好心的圍觀者,拾起了秦非的醫藥箱,送到車子上去。
豌豆花終於不叫了,睜著眼睛,她困惑的、迷失的、茫然的看著那抱著自己的人。痛楚從她的肩頭往四肢擴散,她微張著嘴,想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但是,過度的憤怒、驚恐,和疼痛終於使她失去了知覺。
秦非把她放進車子的後座,用外衣墊住她受傷的肩頭和頸項。
他發動了車子,飛快的向醫院裡疾駛。
這女孩使醫院裡忙了一整夜。
完全是秦非的面子,他把外科、內科、皮膚科,和婦科醫生在一夜間全請來會診。當那女孩注射過鎮定劑,又敷好了全身各種傷口,終於沉沉入睡時,大家才聚集到內科章主任的辦公廳裡來討論,時間已經是黎明了。
室內,除了章主任和秦非,還有寶鵑,她幾乎整夜都陪著每位大夫檢查豌豆花。另外,還有外科的黃大夫、婦科的俞大夫,大家的臉色都異常沉重,寶鵑手裡,握著一張非正式的檢查記錄,是她自己記上去的。
「我必須告訴你們大家一件事,一件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情,"說話的是婦科的俞大夫,他是最後診察豌豆花的一位醫生,是寶鵑和秦非都認為有此必要而請來會診的。"那女孩並不是腹部水腫,而是懷孕了!」
「什麼?"章主任嚇了一大跳,他是唯一沒有親自參加診斷的醫生。"那只是個孩子呀!」
「是的,是個孩子!"俞大夫面色凝重。"但是,我們都知道,只要女孩子開始排卵,就可以受孕!世界上最年輕的母親,才只有五歲大!」
「懷孕?"秦非注視著俞大夫,不停的搖著頭,沉痛的說:「我已經懷疑了,只是不敢相信!她那麼小,看起來還不滿十二歲!俞大夫,你確定沒有弄錯?」
「小秦,"俞大夫看著秦非。"其實,你自己已經診斷出來了,你不過要再請我來證實一下而已!是的,她懷了孕,我確定沒有弄錯!」
「老天!"寶鵑舞著手裡那張記錄單。"我還是不能相信,誰會對一個孩子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
「一定有人做了傷天害理的事!"俞大夫接著說:「她不但是懷了孕,而且,起碼已經有四個月了,胎兒的心跳都可以聽到了,當然,我明天可以再給她做更精密的檢查,等她清醒了,或者可以肯定一下懷孕多久了!」
「我猜,那孩子百分之八十根本不知道自己懷孕了!"寶鵑說,又看著那張記錄單。"你們認為頭髮和衣服著火是意外嗎?火會從背後的頭髮燒起嗎?」
「而且,"黃大夫接口:「她身上的新舊傷痕,大約有一百處之多,左額上方,還有個兩吋長的傷疤,顯然是鐵器所傷,傷疤癒合得極不規則,當初受傷時沒有縫過線,至於灼傷,這不是第一次……」
「那麼,你和我的看法一樣,"秦非咬牙說:「虐待!她受了虐待!」
「是,她受了虐待!"黃大夫肯定的回答。"不是短時期的虐待,是長時期的虐待!我還只給她做了初步檢查,已經夠瞧了!但是,我建議用三天時間,給她徹底檢查一遍,包括骨科、內科和泌尿科!」
章主任靠在辦公桌上,燃起一支煙,注視著秦非。他的臉色疲倦而悲痛。
「我不懂怎麼有這種事情!小秦,"醫院裡的醫生都稱呼秦非為小秦,因為他是醫院裡最年輕的醫生。"你知道現在必須要做的事是什麼?是馬上去把她的父母找來!這孩子是你'撿'來的,我看,你再去把她父母找來,讓我們弄弄清楚。即使要進一步檢查,也要和她的家長取得聯繫,何況,懷了四個月的孕,這事不止牽連醫學,甚至牽連到道德和法律!」
「她可能被強暴過,而家長不願報案……"寶鵑說:「許多家長為了女兒的名譽,都不肯報案……」
「沒有那麼單純!"俞大夫猛搖著頭,深吸了一口煙:「如果是強暴,這個男人一定在經常強暴她……」
「老天!"寶鵑走到窗邊去透口氣,臉色相當蒼白。"秦非,」
她說:「你確實告訴清楚了那些人,是這家醫院嗎?為什麼父母到現在沒出現?」
「我懷疑……"秦非慢吞吞的說,回憶著豌豆花大叫"魔鬼"的神情,他猛的打了個冷戰。"我懷疑有個魔鬼,我要去把那個魔鬼抓出來!」
「不止是個魔鬼,而且是個禽獸!"黃大夫說:「不過,這些傷痕,和懷孕可能是兩回事……」
「難道還有兩個魔鬼不成?"秦非激動的嚷。
「看看這個!"寶鵑把記錄單放在秦非面前。"看一看,我知道你已看過,但不妨再看一遍!」
秦非早已參與過檢查,仍然不相信的再一次的看那記錄:灼傷、刀傷、不明原因傷、鞭痕、勒痕、掐傷、瘀紫、腫傷、擰傷、刮傷、抓傷、咬傷、鈍器打擊傷………一大串又一大串,分別列明著大約受傷時間,三年?四年?五年?甚至更久以前。
「想想看,"寶鵑比秦非還激動。"四年前,這孩子能有多大?她身上累積的傷痕,起碼有三四年了!會有人忍心用鈍器打一個七八歲孩子的腦袋嗎?……」
秦非往辦公廳外面就走。寶鵑伸手一把拉住他:「你要去哪兒?」
「去找出那個魔鬼來!"秦非咬牙說:「我要把他找出來!在他繼續摧毀別的孩子以前,我要把他從人群裡揪出來,我要讓他付出代價!我要送他進法院!這種人,應該處以極刑,碎屍萬段!」
「我看,"章主任攔住了他。"今天大家都累了,醫院裡還有上千個病人呢!不如大家都休息一下,說不定等會兒,那父母會出現,給我們一個合理的解釋!」「你知道嗎?"秦非瞪大眼睛說:「這孩子身上,絕不可能有'合理的解釋'!每個孩子的生命中,都可能會碰到一兩件意外,但,不可能碰到一百件意外!你們沒有目睹那孩子全身冒煙的在街上狂奔,沒有聽到她驚恐的呼叫魔鬼……」
「對了!"俞大夫打斷了秦非。"如果要徹底檢查這孩子,我們還需要一個精神科的大夫!」
秦非住了口,大家彼此注視著。在醫院裡,你永遠可以發現一些奇怪的病例,但是,從沒有一個病例,像這一刻這樣震撼了這些醫生們。
豌豆花在第二天的黃昏時才清醒過來。
睜開眼睛,她看到的是白白的牆,白白的床單,白白的天花板,白白的櫥櫃………一切都是白。她有些恍惚,一切都是白,白色,她最喜歡白色,書本裡說過,白色代表純潔。她怎麼會到了這個白色世界裡來了呢?她閃動著睫毛,低語了一句:「天堂!這就是天堂了!」
她的聲音,驚動了守在床邊的寶鵑。她立刻仆下身子去,望著那孩子。豌豆花的頭髮,已被修剪得很短很短,像個理了平頭的小男生,後頸上和肩上,都包紮著繃帶,手腕上正在做靜脈注射,床邊吊著葡萄糖和生理食鹽水的瓶子,腿上、腰上,到處都貼了紗布。她看來好淒慘,但她那洗淨了的臉龐,卻清秀得出奇,而現在,當她低語:「天堂,這就是天堂了!"的時候,她的聲音輕柔得像涓涓溪流,如水,如歌,如低低吹過的柔風。而那對睜開的眼睛,由於並不十分清醒,看起來濛濛然、霧霧然。她那小巧玲瓏的嘴角,竟湧出一朵微笑,一朵夢似的微笑,使她整個臉龐都綻放出光採來。寶鵑呆住了,第一次,她發現這女孩的美麗。即使她如此狼狽,如此遍體鱗傷,她仍然美麗,美麗得讓人驚奇,讓人驚歎!她俯頭凝視她,伸手握住了她放在棉被外的手,輕聲的問:「你醒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