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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瓊瑤

  「脫掉衣服!快!」

  「不!"她不知怎的反抗起來。"不要!不要!我生病了……」

  「你生病了?你還要死了呢!……"魯森堯開始去扯她的衣服,因為是冬天,被又很薄,她穿了件棉襖睡,一時間,他竟扯不下來,這使他更加怒火中燒:「你脫呀!脫呀!"他叫著:「小婊子!你快脫……」

  「不!"豌豆花赤腳跳下了床,想往門外跑。

  「站住!"魯森堯伸手就扯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腕往背後用力扭轉,疼痛使豌豆花忍不住叫了起來。這一叫,使那早已渾身備戰的小流浪完全驚動了。它飛快的躍起身來,狂吠一聲,張開嘴,死命咬住魯森堯腳踝上。魯森堯大痛又大驚,鬆開了豌豆花,豌豆花逃向臥房門口,嘴裡尖叫著:「小流浪!快跑!小流浪,快跑!」

  小流浪不跑,它咬住它的敵人,就是不鬆口,它完全忘記,它只是只體型很小的混種狗,並沒有"真材實料",更沒有打鬥經驗。魯森堯被豌豆花一叫,酒也醒了大半。這下子,他的怒火把他整個人都燃燒了起來,他彎下身子,用雙手叉住了小流浪的脖子,輕易的就把那隻小狗拎了起來。豌豆花心驚肉跳,開始尖聲求饒:「放了它,我依你!我什麼都依你!」

  太遲了。魯森堯已把小流浪用力砸向水泥牆上,小流浪的腦袋"咚"的一聲,正正的撞在牆上面,身子就直直的落了下來。魯森堯不放過它,追過去,他用穿著大木屐的腳對著小流浪的腦袋,一腳,又一腳,一腳,又一腳的跺下去。豌豆花撲過來,開始尖叫:「你殺了它了!你殺了它了!你殺了它了……」

  地上,小流浪的嘴張著,血流了一地,眼睛凸著,已斷了氣。豌豆花俯身看了看,知道什麼都晚了,知道小流浪死了。這一下,積壓在她內心中所有的悲憤全在一剎那間爆發,她忘了對他的恐懼,忘了一向的逆來順受,忘了自己鬥不過他,忘了一切的一切。她瘋狂般的撲向他,伸手對他的臉孔狠狠一抓,哭著尖叫:「你是兇手!你殺了它!你是兇手!你殺了它!你這個魔鬼!魔鬼!魔鬼……」

  她一面尖叫,一面展開了她這一生都未曾有過的反抗,她又抓又咬又踢又踹,完全喪失了理智。魯森堯試著去制伏她,嘴裡喊著:「你瘋了!你瘋了!你瘋了!」

  豌豆花是真的瘋了。她不顧一切的咬住魯森堯的手指,魯森堯又驚又怒,故技重施,他抓住了她的頭髮,把她拖向床邊,可是,豌豆花似乎預備拚命了,她的手伸向他的臉,直對他的眼睛挖去。魯森堯差點被她傷到,他一偏身子躲過,臉上已熱辣辣的一陣刺痛。他相信臉上留下指痕了,這使他驚覺到,面前不再是個"孩子「,而是個危險的、發了瘋的小女人。他不想跟她纏鬥了,摔開她,他奔出了她的臥房,誰知道,豌豆花卻繼續喊著:「魔鬼!魔鬼!魔鬼……」

  一面繼續對他衝過來。他奔進了廚房,廚房內,煤球的火還燃著。(那時一般窮人家都用煤球,煤球上有孔,兩個煤球接起來,爐火可終夜不熄滅。)他眼看豌豆花如瘋子般對他撲來,他竟隨手抓了一捲起火用的報紙,伸進爐火裡去點燃,嘴裡威脅著:「你再過來,我就燒死你!」

  豌豆花根本沒有理智了,多年來壓抑在心頭的恥辱、憤怒、悲痛、委屈、恐懼……全因小流浪的被殺而爆發了。她恨透了面前這個人!恨死了面前這個人!恨不得殺了他!恨不得咬死他!她根本聽不到魯森堯在吼些什麼,根本看不到那燃燒著的報紙卷,她只是不顧一切的撲上前去,嘴裡不停的尖聲大叫:「魔鬼!魔鬼!魔鬼……」

  魯森堯眼看她伸著手衝過來,眼光發直,裡面燃著瘋狂的、仇恨的怒火。他大驚,立刻用燒著的報紙去燒她的頭髮,哪裡也大叫著:「你存心要找死!你存心要找死!」

  火焰捲住了豌豆花的頭髮,立即,那長髮開始發出一串細小的辟里啪啦聲,就往上一路捲曲著繞過去。豌豆花聞到了那股強烈的頭髮燒焦味,同時,感到那熱烘烘的火焰在炙烤著她後頸的肌膚,燒灼的痛楚使她驚跳……她有些醒覺了,頓時,覺得肩上那件棉襖也發起燙來,並延伸到袖管裡去。而頭頂上,頭髮更加迅速的在燒焦,在捲曲,在灼熱。她終於發出一聲尖厲的慘叫,衝出了廚房,帶著滿身的濃煙和燒著的長髮,奔向那燈火依舊明亮的街頭……

  第九章

  同一時間,秦非的車子正好停在這條街道上,而秦非,也正好拎著他的醫藥箱,走回他的車子。

  秦非是來為一個病人出診的,那病人害的是肝硬化,實際上只是拖時間而已。這一帶都是些窮苦人家,害了絕症也往往無法住醫院,只能在家中等待死亡。秦非是某公立醫院的醫生,雖然下班後沒他的事,但他那年輕的、充滿熱情的心,和要濟世救人的觀念還牢牢的抓著他。所以,每晚,他總是開著車子,帶著他的醫藥箱,去看那些無力住院的病患者。能治療的,他一定盡力為他治療。不能治療的,他最起碼可以開些藥為他止痛或減輕痛苦。

  秦非,今年才二十九歲,畢業於台大醫學院,學的是一般內科。當初學醫,是他自願的,而不是父母代他選擇的。他從小就有種悲天憫人的狂熱,認為只有學醫,才能救人於痛苦折磨中。

  當正式醫生,已經三年了,在這三年中,他看盡了形形色色的病人。有時,他甚至會懷疑自己學錯了科系,幹錯了行。因為,他始終無法很平靜的面對"痛苦」和"死亡"。他總會把自我的感情投注在病患的身上,這使他自己十分苦惱,許多時候,他會忘掉自己面對的是一種"科學"的疾病,而認為,是面對一種邪惡的」敵人"。最痛苦的事,莫過於眼看這"敵人"把他的病人一點一滴的"吃"掉,自己卻束手無策。這種時候,他的情緒就會變得很壞,很消沉,很無助。難怪他那學護理的妻子方寶鵑常常又愛又憐又無奈的說:「秦非當初應該去學神學,當神父對他可能更合適,醫生只解除病人生理的痛苦,他連別人心理的痛苦,和靈魂的去處都要考慮。他真是……感情太豐沛了!」

  方寶鵑比秦非小四歲,她是他的護士。醫生和護士結婚似乎已成一種公式。可是,秦家和方家事實上是世交,他們在童年時就玩在一起,秦非始終是方寶鵑心目中的"王子"。

  當秦非立志學醫時,那熱愛文學的方寶鵑,就立志學了"護理"。這段婚姻的感情基礎,說起來實在很動人,儘管在表面上很"平凡"。人類許多"不平凡"的故事,都隱藏在"平凡"之中。他們新婚才一年,剛剛成立了小家庭,夫婦兩個都在公立醫院做事,她依然是他的助手。

  醫生和護士的待遇都不低,他們生活得相當不錯。只是,秦非那不肯休息的個性,那對病人的關切,使他從早忙到晚,寶鵑沒有怨言,她從不抱怨秦非的任何行動。相反的,她發現自己也越來越受他影響,變得柔軟、熱情,而易感起來。他們都很熱於把自己多餘的時間,投注在病患身上。因此,這晚,當秦非正在松山區為「肝硬化"患者免費治療時,方寶鵑也在醫院裡為一位"胃出血"的老太太免費看護。

  秦非這晚的情緒又很沉重,因為那姓趙的病人沒多久可活了,最使他難過的,是這病人才四十歲,正當壯年,應該還有無限的人生讓他去享受,而病魔卻毫無理由的"選擇"了他。

  他拎著醫藥箱,正往自己的車子走去。

  忽然間,他聽到滿街的人都在驚呼著向一個方向奔跑著。

  本能告訴他,有什麼事發生了。他跟著跑了兩步,放眼看去,一個驚人的景象幾乎使他呆住了。

  豌豆花的棉襖已經燒著了,頭髮都燒焦了,帶著渾身的煙霧,她正發瘋般在街上狂奔,雙手無助的飛舞,嘴裡尖聲哭叫著:「魔鬼!魔鬼!魔鬼……」

  秦非的醫藥箱掉在地上了,他不自禁的喊出一聲:「天啊!」

  然後,想也沒想,他就往那"著火的女孩"奔過去,一面飛快的脫下自己的西裝上衣,從那女孩頭上罩下去,然後,他緊緊的抱住女孩,隔著上衣,扑打著,要打滅那些火,同時,他發現女孩的褲管也有焦痕和火星,倉促中,他赤手就去抓滅它。女孩的頭驀然被蒙住,又感到有人捉住了自己,她似乎更昏亂了,她拚命掙扎,在外衣蒙罩下嗚咽的狂喊:「魔鬼……魔鬼……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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