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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瓊瑤

  魯森堯在酒醒後,發現自己做的好事,也曾有過一剎那間的"天良發現"。他出去給豌豆花買了件花衣裳(用豌豆花賣獎券賺的錢),又買了些麵包蛋糕等的食物給她吃。但,她把食物放在一邊,也無視於那件新衣,只是懨懨的躺著。她厭惡自己,輕蔑自己,恨自己,覺得自己骯髒而污穢……她什麼都不想,只是奇怪父母為什麼不把她接了去,難道她在人間受的劫難還沒有滿?還是她不配進天堂?是的,在經過這件事後,她是不配進天堂了!她深信自己如果死了,是會下地獄的。一個不滿十二歲的女孩,竟滿腦子死亡,竟不知"生"的樂趣,那就是當時的豌豆花了。

  躺了幾天後,魯森堯的火氣又發作了,原形又畢露了。他把豌豆花從床上拎起來,把麵包摔在她懷裡,大吼大叫的說:「你躺在那兒裝什麼蒜?你存心想賴在床上不工作是不是?你再不給我起床,我拿刀子劃了你的臉!"說著,他真的去找刀子。

  豌豆花知道他說做就做的,她爬下了床,胡亂咀嚼著那幹幹的麵包,然後,去廚房把自己徹徹底底的清洗過。魯森堯依舊在外屋裡咆哮:「別以為你是什麼了不起的大小姐!你媽偷了漢子生下你來!你打娘胎裡就帶著罪惡!你誘惑我!你這個小妖精!你生下來就是個小妖精!"他越罵越有勁,這些話一出口,他才覺得這些話明明就是"天理"。他,四十來歲的人了,怎麼會對個小女孩下手?只因為她是個小妖精,小妖精施起法術來,連唐三藏都要閉目念佛。這一想,他的"犯罪感」完全消失無蹤,而豌豆花又"罪加一等"。

  「你少裝出委屈樣子來,你這個小婊子,你心裡大概還高興得很呢!我告訴你!這件事你給我閉起嘴來少說話!如果說出去,我就告訴你老師,是你脫光了誘惑我!是你!是你!是你……」

  豌豆花逃出了那間小屋,開始去賣獎券。學校,她是根本不敢回學校了。

  魯森堯第二個月就帶著豌豆花搬了家,他心中多少有些忌諱,左右鄰居對他們已經知道得太清楚了。接連三個月,他連換了三個地方,最後,搬到松山區的一堆木造房子裡,這兒的房租更便宜,他乾脆把獎券和香煙攤放在房門口賣,有豌豆花守著攤子,生意居然不錯。

  豌豆花已經跌進了地獄的最底層。

  以前賣獎券,還可以逃開魯森堯,現在,獎券攤就放在家門口,她連逃都無處可逃。好在,魯森堯嗜酒成性,居然和巷口一個糟老頭交了朋友,那糟老頭姓曹,因為實在穿得拖泥帶水,整天沒有清醒的時候,大家就叫他糟老頭。糟老頭跟兒子媳婦一起住,已經七十幾歲了,兒媳婦不許他在家裡酗酒,他就在巷子裡的小飯店裡酗酒。魯森堯也常去小飯店,兩人就經常在飯店裡喝到"不醉無歸"。魯森堯醉了還知道回家,糟老頭每次都得被他兒子來扛回去。那糟老頭也愛唱平劇,偶爾來豌豆花家喝酒,常和魯森堯一人一句的胡亂對唱著,唱的無非是些"英雄落難"的玩意兒,然後糟老頭就罵兒子兒媳婦不孝,魯森堯就罵豌豆花克父克母克親人。

  在這幾個月裡,豌豆花和魯森堯間的"敵對",已越來越尖銳。任何壞事情,如果順利的有了第一次,就很難逃過第二次。魯森堯自從強暴了豌豆花以後,食髓知味,沒多久,就又如法炮製,把她五花大綁的來了第二次。然後,他懶得綁她了,只要獸性一發作,就給她幾耳光,命令她順從。豌豆花是死也不"從"的。於是,挨打又成了家常便飯,每次,豌豆花都被打得無力還手後,再讓他達到目的。真的,她認為自己已經跌進地獄的底層了。

  她變得非常沉默了。常常整天都不開口,也不笑,她原是朵含苞待放的花,如今,卻以驚人的速度在憔悴下去。她瘦了,臉頰整個削了進去,下巴尖尖的,大眼睛深幽幽的,帶著早熟的憂鬱。常常坐在獎券攤前,癡癡的看著街道,看著過往的車輛行人,看著會笑會鬧的孩子,懷疑著自己是人是鬼是掃把星還是妖精?

  秋天的時候,有一隻迷了路、餓壞了的小狗爬到豌豆花腳下癱住了。豌豆花注視著它,那小狗睜著對烏溜滾圓的眼睛,對豌豆花哀哀無告的、祈求的凝視著。這又喚醒了豌豆花血液裡那種溫柔的母性,她立刻去弄了碗剩菜剩飯來,那狗兒狼吞虎嚥的吃了個乾乾淨淨。從此,這隻小狗就不肯走了。豌豆花那麼寂寞,那麼孤獨,她悄悄的收養了小狗,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小流浪"。

  「小流浪"是只長毛小種狗和土狗的混血種,有長而微卷的毛,洗乾淨之後,居然是純白和金黃雜色的。兩個耳朵是金黃色,背脊上有一塊金黃,其餘都是白色。顏色分配得很平均,因此,是相當"漂亮"的。

  豌豆花忽然從沒有愛的世界裡甦醒了,她又懂得愛了,她又會笑了,她又會說了。都是對小流浪笑,對小流浪說。她拿著自己的梳子,細心的梳著小流浪的長毛,還用毛線把那遮著它眼睛的毛紮起來,喊它:「小心肝,小寶貝,小流浪,小東西,小美麗,小驕傲,小可愛,小漂亮,小乖乖……」

  一切她想得出來的美好名稱,她都用在小流浪身上。她也會對著小流浪說悄悄話了:「小流浪,如果有個仙女,給我們三個願望,我們要什麼?」

  她摸摸小流浪那潮濕的黑鼻頭,警告的說:「當然,你絕對不可以要香腸,那太傻了!"她側著頭想了想。"我會要爸爸和玉蘭媽媽復活,"她對自己的生母,實在連概念都沒有,她只記得玉蘭。"我會要恢復山上的生活,當然有光宗光美。「對她而言,山上的童年就是天堂了。"我還要……哎呀,"她緊張起來,三個願望已經說掉兩個了。"和我的小流浪永不分離,快快樂樂的生活在一起!"說完了三個願望,她笑了。小流浪感染了她的喜悅,汪汪叫著,撲在她肩頭,用舌頭舔她的面頰和下巴。她多開心呀!把小流浪的脖子緊緊抱著,把面頰埋在它脖子上的長毛裡。她靜了片刻,又不禁悲從中來。"小流浪,"她低語:「我什麼都沒有!我只有你,只有你。」

  魯森堯冷眼旁觀著豌豆花和小流浪間的友誼,他不表示什麼。可是,小流浪只要不小心挨近了他,他準會一腳對它踢過去,踢得小流浪"嗷嗷嗷"的哀鳴不止,每當這時候,豌豆花就覺得比踢自己一腳還心痛。於是,魯森堯藉機對豌豆花說:「你一切聽我的話就沒事,要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如果你不聽話,我就把小流浪殺了下酒吃!香肉大補,我看小流浪越來越胖,吃起來一定美味無比!」

  這把豌豆花嚇壞了。她知道魯森堯確實吃狗肉,每年冬天,他都會不知從哪兒弄回幾條野狗,煮了配酒吃。這個"威脅",比肉體上任何懲罰都有用,豌豆花再也不敢反抗魯森堯了。不論什麼凌辱,她都承受著。即使如此,魯森堯那饞涎欲滴的眼光,仍然常常溜到小流浪身上去。於是,豌豆花從不敢讓小流浪離開她的視線,私下裡,她對著小流浪的耳朵,警告了千遍萬遍:「小流浪,你記著記著,千萬要躲開他啊!」

  小流浪也是只機靈的狗,它早就發現魯森堯的腳邊絕非安樂地。事實上,它一直躲著魯森堯。但,它只是一隻狗,一隻忠心的、熱愛著主人的狗,它對豌豆花,已變得寸步不離,同時,懂得分擔豌豆花的喜怒哀樂了。它並不知道,這種"忠實「會給它帶來災難。

  事情發生的那一夜,時間並不太晚,大約只有九點多鐘。

  魯森堯又喝得半醉,和糟老頭在小飯館分手,他回到家裡。

  豌豆花已經睡了,最近,她一直昏昏欲睡。魯森堯推開她的房門,發現她蜷縮在床上,白皙的面頰靠在枕上,烏黑的頭髮半掩著臉兒,身子擁緊了棉被……那是冬天了,天氣相當冷。魯森堯走過去,斜睨著她的睡態。在床前,小流浪的毛開始豎起來,喉嚨裡嗚嗚作聲。

  豌豆花立刻醒了,睜開眼睛,一眼看到魯森堯那向她逼近的臉孔,她就知道又要發生什麼事了。但,那天她很不舒服,白天在門口賣獎券,吹了太多冷風,她已經感冒了。魯森堯那帶著酒味的臉孔向她一逼近,她簡直壓抑不住自己的嫌惡,本能的,她一翻身就躲了開去。這使他大怒如狂了。他伸手把她拉了過來,怒吼著說:「你要死!躲什麼躲?"說著,就用手背甩了她一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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