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牧原飛快的按了快門。偏左,再一張!偏右,再一張!
特寫眼睛,再一張!特寫嘴唇,再一張!頭部特寫,再一張!
髮絲,再一張!半身,再一張!全景,再一張!那女人的睫毛揚起來了,他再ZOOM眼睛,老天!那麼深邃烏黑的眼珠,濛濛如霧,半含憂鬱半含愁……他再按快門!拜託,看過來,對了,再一張!再一張!糟糕,快門按不下去,底片用光了。
他拿下相機,抬頭看著橋上的那個女人。她推了推草帽,正對這邊張望著,似乎發現有人在偷拍她的照片了。轉過身去,她離開了那欄杆,翩然欲去。不行哪!展牧原心裡在叫著,等我換膠卷呀!那女人已徐徐起步,對小橋的另一端走去了。展牧原大急,沒時間換底片了,但是,你不能放掉一個"奇跡"!
他追了上去,脖子上掛著他那最新的裝配Nikon,這照相機帶上ZOOM鏡頭,大概有一公斤重,他背上還背了個大袋子,裡面裝著備用的望遠鏡頭、標準鏡頭,足足有兩公斤重。
他剛剛在匆忙間,只用了ZOOM鏡頭,實在不夠。如果這"奇跡"肯讓他好好的換各種鏡頭拍攝,他有把握會為這世界留下一份最動人的"完美"!
他追到了那個"奇跡"。
「喂!"他喘吁吁的開了口:「請等一下!」
那女人站住了,回眸看他。好年輕的臉龐,皮膚細嫩而白晰,估計她不過二十來歲。那大大的眼睛,溫柔而安詳,剛剛那種淡淡的哀傷已經消失,現在,那眸子是明亮而清澈的,在陽光照射下,有種近乎純稚的天真。
「有什麼事嗎?"她問,聲音清脆悅耳。
「是這樣,"他急促的招供:「我剛剛無意間拍攝了你的照片……哦,我想,我還是先自我介紹一下。"他滿口袋摸名片,糟糕,又忘了帶名片出來!他摸了襯衫口袋、長褲口袋,又去翻照相機口袋。那"奇跡"就靜悄悄的看著他"表演",眼底流露著幾分好奇。他終於勝利的叫了一聲,在皮夾中翻出一張自己的名片來了,他遞給她。"我姓展,很怪的姓,對不對?不過,七俠五義裡有個展昭,和我就是同宗。我叫展牧原,畢業於政大新聞系,又在美國學新聞攝影,回國才一年多。現在在某某大學教新聞攝影,同時,也瘋狂的喜愛藝術攝影,幫好幾家雜誌社拍封面……"他一口氣的說著,像是在作"學歷資歷報告",說到這兒,自己也覺得有些失態。失態。是的,從沒有過的失態。他停住了,居然靦腆的笑了。
「名片上都有。」
她靜靜的看著他,又靜靜的去看那名片。展牧原,某某大學新聞系副教授。名片很簡單,下面只多了地址和電話號碼,事實上,他說的很多東西名片上都沒有。教授,她再抬眼打量他,笑了……
「你看來像個學生。"她說:「一點也不像教授。」
「是嗎?"他也笑著,注視著她的臉龐,真想把她的笑拍攝下來。"能知道你的名字嗎?"他問。
她很認真的看看他,很認真的回答:「不能。」
他怔了怔,以為自己聽錯了。他一生,還沒有碰過這種釘子,以至於他根本不相信他的聽覺。
「你說什麼?"他再問。
「我說,我不想告訴你我的名字。"她清清楚楚的回答,字正腔圓。臉上,卻依然帶著個恬靜的微笑。
「哦!"他呆了兩秒鐘,勉強的擠出一個笑容。"你媽媽說,不能隨便把名字告訴陌生人,也不能隨便和陌生人講話。因為,這社會上壞人很多。」
她看著他,微笑著不說話。
他沒轍了。低頭看到脖子上的照相機。
「那麼,"他又有了精神:「讓我再拍幾張照,如何?到那邊花架下面去拍。」
「不能。"她再說。
「啊?"他對她僕了僕身。"也不能?"他微張著嘴,他相信自己的表情有些兒傻。
「你已經拍過了,是不是?"她問。
「是的。」
「唉!"她輕歎了一聲。"書本不能被盜印,藝術不能被偽造,我對我自己,是不是應該'版權所有'呢?」
「啊?"他的樣子更呆了。
她扶了扶帽沿,舉止非常優雅。轉過身子,她預備要走開了。展牧原呆站在那兒,簡直被"修理"得不太能思想了。
最主要的,是那少女從頭到尾就沒有一點兒火氣,她平靜而溫柔,微笑而自然,卻把他頂得一楞一楞的。平常,在學校裡,他是最年輕最受學生歡迎的教授,他總以自己的口才而自傲。怎麼,今天是吃癟了呢!眼看,她已經往國立歷史博物館走去,他才驚覺過來,不行!他不能這樣糊里糊塗的被打敗,糊里糊塗的就撤退。尤其,她是個"奇跡"!不止"奇跡",簡直是種"驚喜"!尤其她給了他釘子碰,她更是個"驚喜"!
他又追上去了。
「對不起,"他急急的說:「能不能再跟你講幾句話?"這次,他在她來不及回答以前已經飛快的幫她回答了:「當然不能!你這個傻瓜!」
這一次,她睜大了眼睛,瞅著他,眼裡流露著驚訝,閃耀著陽光,然後,她就笑了起來。非常友善,非常溫柔,非常可愛的笑了起來。一面笑,一面說:「我並不是只會說'不能'兩個字。」
「啊?是嗎?"他問。緊緊的盯著她看。
「我不喜歡告訴別人名字,只因為覺得人與人間,常常都是平行線。"她收起了笑,安詳的說,一面繼續往歷史博物館走,他就傻傻的跟在她身邊。"並行線是不會交會的,於是,你知不知道別人的名字根本沒關係,在這世界上,你又知道多少人的名字呢?你又忘掉了多少聽過的名字呢?你會繼續往你的方向走,對於另一條平行線上的名字和人物,完全不注意、不知道,也不關懷。人生就是這樣的,絕大多數人,都活在'自我'的世界中,而'自我'的世界裡,許多名字,都是多餘。」
他瞪著她,更驚奇了。她說的話,似乎遠超過了她的年齡,而她又說得那麼自然,絲毫沒有賣弄的意味。她談"人生",就像她說"天氣"一般,好像在說最普通的道理,連小學生都懂的道理一般。
「並不一定人與人間,都是平行線,是吧?"他不由自主的說。"認識,就是一種交會,是吧?」
「交會之後就開始分岔,"她接口:「越分越遠。」
「你怎能這樣武斷?"他說:「如果每個人都照你這樣想,世界上就全是些陌生人了,什麼友誼、愛情、婚姻……都無法存在了!這種思想未免太孤僻了吧!」「我並沒說我的思想是真理,也沒勉強你認同我的思想,」
她沉靜的說著,走上歷史博物館的台階。"我只是說我自己的想法而已。」
「你的想法不一定對。」
「我沒說我的想法一定對呀!」
他又沒轍了。本來就是呀,她沒說自己一定對呀!
她去售票口買票,他驚覺的又跟了過去。
「你要參觀歷史博物館?"他多餘的問,問出口就覺得真苯,今天自己的表現簡直差透了。"等一等,我也去!"他慌忙也買了張票,再問:「他們在展覽什麼?」
她衝著他嫣然一笑。
「你常常這樣盲目的跟著別人轉嗎?"她問。
「哦!"他頓了頓,有些惱羞成怒了,他幾乎是氣沖沖的回答了一句:「並不是!我今天完全反常!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了!顛三倒四亂七八糟的,除了碰釘子,什麼都不會!」
她不笑了,對他靜靜注視著,靜靜的打量著,那眼光和煦而溫暖,像個母親在看她那摔了跤而亂發脾氣的孩子一樣。
然後,她說:「他們今天展出一百位書法家的字,不知道你對書法有沒有興趣?不過,無論如何,是值得看的!」
她語氣裡的"邀請",使他又振奮了。於是,他跟著她走進了歷史博物館,一屋子涼涼冷氣迎接著他們。她開始看那些毛筆的巨幅書法,也看那些蠅頭小楷,每張橫軸立軸,她都看得十分仔細,而且不再跟他說話了。她的帽子已經取了下來,一頭烏黑的長髮如水般披瀉在肩上。她看得那麼專心,眼睛裡亮著光采,他對那些毛筆字看不出名堂,一心一意只想把她的神韻拍攝下來。然後,她停在一張立軸前面久久不去,眼光從上到下的看著那立軸,看了一遍又一遍,她眼裡逐漸有些濡濕,一種被深深感動的情緒顯然抓住了她,她瞪著那張字,癡癡的注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