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進去才發現,最前面兩排的位子,全為我們面空著。有李培根先生和女作家何潔,特別來陪伴我,真是不好意思。我們才坐定,就有一位短小精幹的瘦削老頭,前來為我們「沖茶」。何潔坐在我身邊,對我解釋說:「這沖茶也是一項絕技了,老師傅可以乾淨利落地把一疊茶杯茶碟,一字摔開,然後茶壺老遠地對著茶杯注入,滴水不潑!這位沖茶師傅,也很久沒有出來衝過茶了,今晚,特別來表演給你看!」說著說著,那位老師傅已經拿起一大疊茶碟(以前的茶碟大約是磁的,現在已改成鋁制),揚起手來,就這麼一摔,按理說,這些茶碟會整齊的一字排開。但,不知怎的,老師傅似乎有些緊張,茶碟乒乒乓乓地摔下來,滾了滿桌子。老師傅不服氣,抓起茶碟,再表演一次,又摔了滿桌子。老師傅更不服氣,抓起一大把茶碟左摔右摔,怎麼摔都摔不好,他嘰哩咕嚕,開始抱怨茶碟太輕,太不合手。女作家何潔在我耳邊悄悄說:「昨天晚上,我們就通知他,要他來表演。他一聽說是表演給台灣同胞看,緊張得一夜失眠,所以今天表演失常!」
原來如此。在何潔解釋的時候,老師傅總算把茶碟弄妥當了。就開始「沖茶」,誰知這「沖茶」也不太順利,水花濺得到處都是,茶杯蓋也蓋得不利落,老師傅當然更不服氣,茶水全倒掉,又重來一遍!就在老師傅左摔杯右衝茶的當兒,表演節目開始了。實在讓人意外,也實在太精采了。有樂器演奏、有正宗川劇,有地道的「蓮花落」,有獨角的諷刺劇,有「道情」——水漫金山(一人飾四角,有男有女),最難得的是「金錢板」,表演的老先生年事已高,聽說身體也不太好,早已退休,今晚破例出場,博得滿堂喝采。表演「斷橋」之後,又應觀眾要求,再唱了一段,全場氣氛,越來越熱烈,座中掌聲不斷,喝采聲此起彼落。我放眼看去,座中的「老客人」都如醉如癡,而茶館外面,還擠了無數的年輕人,也在作「場外觀」。
這場熱烈而精彩的表演,足足表演了兩個半小時。表演到三分之二的時候,楊潔又吼又叫的喝彩,最後技癢難熬,又在我們這「瘋瘋癲癲旅遊團」的慫恿下,居然跳上台去,表演了一段「京戲」,贏得全場掌聲。可見,我們「熱烈」及「忘我」的程度了!所有節目結束後,夜色已深,可是,演員們的情緒十分高漲。他們把我圍在中間,要求我簽名與合照。我看了這麼精彩的一演,像是一場盛宴。當然樂意和大家合影留念。知這樣一來,茶館外圍觀的群眾忽然一擁而入。剎那間,我就被圍困了。無數的紀念冊、筆記本、小紙片……都往我面前送,要求我簽名。還有很多人拿了我的小說來,我被擠得東倒西歪,簽名都無法簽。可是,我仍然握著筆,願意為每一個人簽名。我飛快地簽,紙條卻越來越多……就在此時。我聽到一聲震耳欲聾的大吼:
「夠了!到此為止!不能再簽名了!」
我抬頭一看,楊潔又像那天在北京機場一樣,用她那兩隻又長又壯的手臂,把人群往兩邊「撥開」,她就這樣一面撥,一面殺入重圍。我知道她又來要「捉」我了,趕快低頭再多簽幾個名。一個「瓊」字才寫了下來,胳膊已被楊潔一把抓住,只聽到她大叫著:「說不能簽了,你怎麼還簽!快走快走!」
要不走也不行呀,楊潔握著我的胳臂像一把鐵鉗,我簡直沒有動彈的餘地。我就這樣被她一路拖出茶館,李惠及黃福揚又把人群左右攔住。好不容易,我上了車。好不容易,車子才開動了。「哇!楊潔一上車就對我一凶。」「你怎麼學不會對人家說『不』字!」我無奈地笑了笑。不是學不會說不字,是不忍心說不字。今晚,能和我在成都的茶館中一聚,不論是誰,總有緣。過了今晚,誰知道,再相逢是何年何月?我想起青城山上,有人大把大把地賣牡丹花,顯然,這是牡丹盛開的季節,但是,「不知來歲牡丹時,再相逢何處?」
第二十四章 勳姨
遠在北京的時候,我的舅舅袁行雲就告訴我說:
「你的勳姨在成都!」勳姨在成都!所以,成都之行,不止尋根,不止旅遊,還有「探親!」勳姨。在我小的時候,因為母系的親戚人數眾多,我總是鬧不清楚,這是那位姨媽,那又是那個舅舅。據說,我兩三歲時,只要看到女士,一律喊「阿姨」,看到男士,一律喊「舅舅」。可見,我的阿姨和舅舅,實在不少。十一歲來了台灣,我對大陸的舅舅姨媽,印象都漸漸淡了,唯獨對於勳姨,印象深刻。在這兒,必須提起一段往事。
抗戰勝利那年,我七歲。和父母一家輾轉從湖南逃難到四川重慶,全家人都只剩下了身上的衣服,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雖然勝利了,我們卻連棲身之處都沒有。此時,我的勳姨和姨夫,剛在四川鄉間,辦了一所私立中學——瀘南中學。勳姨就力邀我母親去瀘南中學教書,母親立刻應允,於是,我們三個稚齡的孩子(那時小妹尚未出生,我的小妹妹就是生在瀘南中學的,是我勳姨親自接生),就跟著母親,去住在瀘南中學,父親另有聘約,去李莊教書。
記憶中的瀘南中學,是很有趣的。這學校由一幢大廟改建,教室裡還有許多菩薩。我們住的房間,是以前和尚們的住處,簡單極了。學校裡的學生,都是鄉間孩子,往往十八、九歲,才「被說服」,來念初中一年級,一班學生裡,高高矮矮,大大小小,參差不齊。
我那時已稍解人事,逃難時的慘狀一一在目(我的《不曾失落的日子》一書中,曾詳述我的童年)。到了瀘南中學,我真快樂極了。那段日子裡,我初次接觸唐詩,跟著母親的那些學生,一起背「慈烏夜啼」和「樑上雙燕」。我第一次開始養蠶,會為了蠶寶寶的死亡而哭泣,為它們的成長而雀躍。在大雨滂沱的日子裡,為了蠶兒的桑葉,奔走好幾里去採桑葉。我開始交朋友,和學校裡的學生、表妹,其他老師的孩子們一起放風箏。勳姨那時才二十幾歲,是活潑外問的。印象中的她,總是匆匆忙忙的,有用不完的精力,跑出跑進,常常神龍見首不見尾。這樣的勳姨,要管學校中的各種事情,要為經費操心,她應該不太注意我。事實上,她也確實沒有什麼精力來注意我。
但是,就有這樣一次,勳姨注意到了我,這次「注意」,卻讓我終身難忘。原來,有天,勳姨發現我瘦骨嶙峋,臉色蒼白。她把我拉到身邊,左看右看,對母親說:
「這孩子營養不良,一定貧血!我去買豬肝來給她吃!補補身體!」勳姨說做就做,當天,就煮了好大好大的一碗豬肝湯,要我「全部」吃下去。我年紀雖小,已能體會勳姨的一片愛心。我「拚命」的吃那碗豬肝,吃得胃都撐了,還是吃不完。勳姨看著我吃,我在那樣慈愛的眼光下,是不能不吃的。我吃啊吃啊,一碗豬肝湯吃了大半天,終於把全部的豬肝都吃完了。但是。從此,一直到現在,我都不吃豬肝了,因為那一次吃傷了。「豬肝湯」的事,在我的記憶中永遠鮮明。每當回憶起童年,勳姨的臉孔就浮現眼前。如今,和勳姨離散,已數不清是多少歲月,我那健康、明朗、活躍的勳姨,別來無恙否?
當我初抵成都,政協的陳主任就問我:
「有沒有什麼特別需要我們幫助的事?」
我立刻說:「請幫我找我的勳姨,聽說她在中醫學會服務!」
「沒問題,一定幫你找到!」
第二天中午,作協請我在「龍抄手」吃飯,席間,李培根先生告訴我:「你勳姨是我的好朋友,當初,你們一家人離開瀘南中學之後,我就去瀘南中學教書,住在你當初住過的那間房間!」
也間真有這麼巧的事!我大喜過望,立刻詢問勳姨現在的住址,李培根說就在附近,李蕙、黃福揚馬上說,你們去把勳姨接來,共進午餐。我好興奮,可惜,李蕙撲了一個空,說勳姨出去「逛大街」了!看樣子,我這位姨媽,愛動的個性依然未改!那天晚上,我在旅館中,房間裡正高朋滿座,忽然有人敲門,我打開房間一看,一位白髮蒼蒼的婦人「沖」了進來,對我只緊緊地盯了一眼,就把我一把抱住,嘴裡喃喃地喊著:
「是我的小鳳凰嗎?真的是我的小鳳凰嗎?」
鳳凰是我的乳名,這麼多年來,沒有人叫過我「小鳳凰」了。因為「小鳳凰」早已「老了」。這時,被勳姨這樣一叫,往事齊湧心頭,我眼眶一熱,淚水奪眶而出。而勳姨早已老淚漣漣了。好一會兒,我們才平息了心底的激動。我把勳姨推開,扶著她的肩,去找尋年輕時代的她。我的勳姨雖然老了,卻依然漂亮!身材苗條如故。雙目明朗如故。我面對著她,又一次感到,千言萬語,都不知從何說起。兩人就這樣彼此注視,我喊了一聲「勳姨」。聲音就硬化了。勳姨的眼淚卻撲簌簌落個不停。連同來的表妹都愣住了,滿屋賓客,都為我們紅了眼眶。那晚,和勳姨、和表妹,真有談不盡的往事,當我問勳姨還記不記得給我煮的豬肝湯時,她卻完全忘了!對勳姨來講,那只是件生活小事,她自己都不知道,對童年的我來講,那碗豬肝湯裡,盛滿了多少「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