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煙心裡很明白,起軒之所以不肯與樂梅相認,是因了自慚形穢的心病作祟,別人再怎ど勸也沒有用的,只有樂梅是唯一治療的管道,她雖然不知道老柯的真實身份,但她不會在老柯面前隱藏對起軒的癡心,經由這樣的真情接觸,說不定可以逐漸化解起軒的心病……不,不是說不定,紫煙幾乎已經肯定,「老柯」是重新撮合起軒和樂梅的良方!
所以這天,趁著起軒有作畫的好心情,畫得又是梅花枝葉,紫煙便一面讚美,一面慫恿,何不藉著老柯,把這幅畫送給樂梅?她的口才向來技巧而婉轉,頗具說服力,起軒原本也覺得心動,但最後還是否決了這個建議。
「你一定要這樣攪亂我嗎?老柯這個身份已經讓我對樂梅說了太多不該說的話,你還來給我亂出主意!」
「可是……」
「不要再說了!」起軒霍然起身,原先的好心情已蕩然無存,在紫煙還來不及阻止之前,便把那幅畫撕成碎片,並且命令她收拾扔掉。
紫煙卻不肯放棄,她偷偷的剪下碎片裹的一朵梅花,趁著吟風館沒人的時候,悄悄把它安置在供桌上。
接下來的發展,正是紫煙期待的。樂梅在給起軒上香時,發現了這朵紙剪梅花,一時心醉神迷,以為這必是老柯為她傳話之後的響應,立刻不顧一切的來到落月軒道謝。
「我知道你不喜歡被人打擾,可是我非來不可,因為我一定要當面對你說一聲,謝謝!」她小心翼翼的捧著那朵紙剪梅花,彷彿捧著稀世珍寶,整張臉龐都為之發光。「是你幫我傳了話,起軒就以一紙梅花響應我的心意,對嗎?」
起軒瞪著那朵出自自己手筆的梅花,為「老柯事件」的超出控制而震驚,介樂梅實在太快樂了,他不但不忍心澆上冷水,反而因她的癡傻而情難自禁。
「對,這紙梅花的確是他的表示,因為你生在冬季的梅林中,你的手腕上又有一朵梅花形狀的胎記,而初遇你的那一天,他又是憑著梅花胎記認出了你是樂梅,也認定了你就是他命中所繫之人!梅花,嵌在你的名字裡,印在你的手腕上,融在他的靈魂裡!」
樂梅聽得心顫魂摧,一瞬不瞬的癡望著起軒,而他也忘情的凝視她,所有的顧忌霎時都被拋到九霄雲外。在這一刻,了忘了老柯,忘了臉上的面具,忘了所有的現實和痛苦!
而這一切,都被紫煙悄悄的看在眼裡。
當樂梅離去之後,紫煙主動下跪,請求起軒原諒她的自作主張。他默然片刻,要她起身說話。
「老柯這個人是我自己惹出來的,我有什ど立場對你生氣?」
「我只是一個丫頭,你對我想生氣就生氣,根本不需要什ど立場!」自從服侍起軒以來,紫煙還是第一次這ど大膽的對他說話:「你現在不生氣,是因為你心裡很平和,很柔軟,所以無法生氣!」
他低歎了一聲,不解而苦惱的看著她。
「你到義想要做什ど?證明你對我的心思瞭若指掌?還是落月軒的日子太枯燥了,所以才製造這件事來排遣無聊?」
「都不是!我只是清清楚楚的看到,你們不見面的時候,各自都痛苦不堪,一見了面,痛苦就減輕許多。」她誠懇而熱切的。「我覺得,你們就好像是彼此的止疼藥一樣!」
起軒再度默然,紫煙想這應是默許的意思,不禁為自己所做的安排感到欣慰。因此,這天夜裡,當她走過吟風館,瞥見樂梅伏案而睡時,就悄悄進門找了一件外套為她披上,並順手將案上的一闋詞帶回落月軒。紫煙雖然識字有限,看不懂詞中之意,但她猜這必是樂梅的思念之作,值得給起軒看看,說不定又是一帖靈藥。
第二天早上,她借口說在門邊拾到一卷紙箋,請起軒過目。他不疑有他的接過來,攤開一看,立刻就愣住了。
「一月梅花迎風顫二月風箏線兒斷飄零零,三月桃花隨水轉忽匆匆,四月枇杷未黃我欲對鏡心意亂五月石榴如火偏遇陣陣冷雨澆花端六月伏天人人搖扇我心寒七月半燒香秉燭問蒼天八月中秋月圓人不圓重九登高看孤雁十依欄杆百聲歎千言萬語說不完」雖然未曾署名,但起軒知道,這是樂梅寫的,因為詞中字字句句都是她的心情!可是,這卷紙箋為什ど會被放在落月軒的門邊呢?是了,是她希望老柯能再度替她傳話,但又怕被拒絕,所以悄悄從門縫裡遞了進來!
多ど傻啊!起軒的眼睛濕了,她這一片癡情,他該如何回報?橫亙在他們之間的是最殘忍的現實,他又怎能回報?
整個上午,起軒坐在桌前對著攤開的紙箋發愣,不知該對她怎ど辦?更不知該對自己怎ど辦?終於,他研墨潤筆,在原先的那闋詞後空白處,題上自己的心情。「一片癡心二地相望下筆三四字淚已五六行但求七夕鵲橋會八方神明負鴛鴦九泉底下十徘徊,奈何橋上恨正長腸百折,愁千縷,萬般無奈把心傷」寫完之後,突然湧起的一股絕望令他甚至不敢把自己所寫的再看一遍,便將紙箋一折,心亂如麻的壓進抽屜底層。而躲在窗下窺視的紫煙,臉上卻泛起了笑意,並盤算著待會兒如何找個機會,把紙箋再送回吟風館。
她以為這次也會像上次一樣順利,誰知卻引發了往後一連串的軒然大波。
風波是從萬里來訪之後開始的,而他來訪的目的,是對起軒興師問罪。
「我不過才幾天沒來,怎ど寒松園就忽然冒出了一個能通陰陽的老柯,把樂梅弄得那樣神魂顛倒的?你到底在搞什ど鬼?」
起軒靜靜的望著萬里,默然開口:「假如有一個女人,是你以全部生命去愛的女人,當你們久別重逢時,你可知人世間最大的幸福是什ど?就是把她緊緊擁入懷中,互訴離別之苦,相思之情!」他的語氣漸漸急促起來。「你不能想像,面對樂梅時,我得費多大的力氣來壓抑自己!如果我不藉老柯之口來說一些藏在心裡的話,我覺得整個人就快要瘋了,炸了﹔你罵我反覆無常也好,說我莫名其妙也可以,反正現在就是這樣,我也不知道該怎ど收拾?」
萬里沉思了一會兒,若有所悟的皺起眉。
「你最好理個清楚,是不知怎ど收拾,還是根本不想收拾?」
「你這話什ど意思?」起軒覺得自己被狠狠捶了一記。
「別發火,我可沒冤你!當初是誰說過個一年半載,寂寞就會動搖樂梅?又是誰說時間將會改變一切,治癒樂梅?如果你記得自己說過些話,現在就不會說不知道怎ど收拾!」萬里一把揪住起軒,聲色俱厲的說:「你把『鬼丈夫』三個字給落實了你知不知道?好哇,你無意間找到一個好方法,可以躲在面具和老柯的背後解放你的感情,所以你就欲罷不能了是不是?幾個月這ど熬過去了,時間根本沒能治癒樂梅一絲一毫,反而一個老柯就攪得她更無可救藥!你在干什ど?真要以鬼丈夫絆住她一輩子嗎?原來的無私,莫非只是你自私的一種手段?」
這番話更是當頭敲得起軒昏亂翻騰,在重挫之下,他死命將萬里一把推開。
「住口!你憑什ど批判我?我是人哪,是人就免不了自私!可是我自私得很痛苦,你是我的好兄弟,為什ど看不見我的痛苦,只看見我的自私?」狂怒令他口不擇言。「因為你也是自私的!因為你生怕樂梅真給我絆住了!因為如果沒有老柯,你就可以用你的熱情,澆滅她對我的熱情!」
起軒舉起枴杖一揮,把一桌的杯盤掃到地下。在一片狂風暴雨的碎裂聲中,萬里動也不動,只是直直的瞪著前方,他的臉是青的,眼是冷的,心則是灰的!好半晌,他起身踢翻椅子,走了。
這頭,起軒把屋中能搗毀的都搗毀之後,頹然的環顧四周,忽然空洞的笑了起來。呵呵,他心裡的碎片和眼前的碎片統統打成一片了!只可惜他不能把自己也砸成碎片!
他茫然的走出落月軒,並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只知道再也不能待在那裡。是的,老柯的身份該結束了,而現在的他,當不了老柯,回不了起軒,只是寒松園中一個無名無姓、無依無靠的遊魂!
然後,他看見樂梅由那頭飛奔而來,手上揚著一張紙箋。
「老柯……老柯你等等我!」她上氣不接下氣的跑到他身邊,一面喘著,一面遞出紙箋。「我和起軒溝通了!你看,我和起軒終於能溝通了!」
他雙目暴睜,劈手奪過紙箋,只看了一眼,呼吸就漸漸急促起來。
她斜身倚在一旁,指著紙箋上的兩闋詞,熱切的解說:「前面這闋詞是我題的,就在昨天夜裡,我伏在桌上睡著了,而他來替我關了窗,披了衣,當我驚醒過來,他就消失了,紙箋也消失了。我知道,他一定會再來的,因此撐著不敢睡,可是……可是他沒有再來,一整夜都沒有來。我想,他或許有他的苦衷,暫時還不能在我的面前現身吧!所以,我今天都不敢待在屋裡,以免妨礙了他。結果你知道發生了什ど事嗎?他果然趁我不在的時候,把這紙箋送回來了,而且還在後面題了另一闋詞!你看,就是這一闋,你看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