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他會不明白一樣,她不放心的指向後面那闋詞,指尖微微顫抖著。「這是他寫給我的,因為這和他從前信上的筆跡一模一樣!真的是一模一樣啊!」
他根本沒有看著箋詞,只是呆呆的瞪著她,因她那癡狂的神情和燒灼的眼眸而無法動彈,也不能言語。
「上次的紙剪梅花是沉默的心意,這次,是他自己題詞遣懷,真真實實的對我傾訴。」她如癡如醉,一臉的執迷不悟,整個人沉浸在一種近似昏迷的狀態中,絲毫不曾注意他有什ど不對。「照這樣下去,我想,和他面對面接觸的日子應該不遠了,你說是嗎?」
照這樣下去?還能照這樣下去嗎?事情已經走到錯亂糾纏、不可收拾的地步了!既然一開始是他自己打的結,那ど現在也只有他能快刀斬亂麻的剪斷它!
在她還來不及明白他要做什ど之前,他已迅速的把紙箋撕為兩片,四片,八片,十六片……
「不……」她驚駭的大叫,撲上來試圖搶奪。「你還給我!這是起軒給我的信物!你還給我呀……」
碎片如白色的梅花花瓣,被他狠狠撒向空中,隨風散去﹔而她也像一片落花,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夢遊似的向前走了兩步之後,驟然間,她癱軟委地,彷彿連哭泣的力氣也沒有,只是緊緊抱住自己瘦伶伶的肩,不住的打哆嗦。
「你……你好殘忍,好殘忍……」
她的痛苦他懂,但他的痛奪又有誰懂?他痙攣著雙手,真想一拳朝命運的判官擊去,然而判官在哪裡?天上的眾神又在哪裡?他誰也反抗不了,只能重重捶向自己心口。
「是!我是殘忍!可這是為你好,也是為起軒好!」他拚命壓抑著狂哭的衝動,讓老柯去說話:「你們兩個,一是孤魂野鬼,處境可悲,一是葬送青春,處境堪憐,而你的多情又使他牽掛,使他放不下,遲遲不睦轉世投胎,重新做人!停止吧,多情反被多情誤,真的到此為止吧!」
他說不下去了,再說他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一個急促的旋身之後,他瘸瘸拐拐、跌跌撞撞的朝落月軒走去。
屋中,紫煙正蹲在地上收拾起軒方才搗毀的那片狼藉。見他進門,她忙不迭起身相迎,卻遭他一掌揮來,霎時震得眼冒金星。
「你這個賊!為什ど要偷我的東西?你竟敢設計我,設計我寫了字,就偷去給樂梅看!你這是什ど居心?暗中搗鬼,像操縱傀儡似的操縱我們兩人,這很過癮很有趣,是吧?在單調乏味的日子裡,你找到了調劑,所以就樂此不疲,是吧?」
隨著這一疊連聲的怒吼,他的枴杖也暴雨似的落在紫煙的身上。她無處可躲,只能以胳臂擋著頭部,咬緊了牙默默承受,一聲不吭,亦不討饒。
「止疼藥?見鬼的止疼藥!你在給咱們吃毒藥!」他嘶喊了一聲,拼盡最後的力氣把枴杖朝她擲去。「你滾!我不想再見到你!趁我還沒動手要你的命之前,你最好離開這裡,永永遠遠的離開……」
這夜,起軒獨坐在碎片紛陳的角落裡,屋內沒有掌燈,屋外的星光又是如此遙遠而沒有意義,但置身在這片混亂與黑暗中,他卻漸漸釐清了某些思緒。
萬里罵得對!他確實是被私心昏了頭,只顧眼前的片刻纏綿,欲把原來的打算拋諸腦後!他確實是意志薄弱,既要不起樂梅,又捨不得對她徹底罷手!
就是因為這樣的矛盾虛偽,這樣毫無原則的態度,才縱容出紫煙的所作所為,並逼她成了代罪羔羊。剪紙梅花那次讓他得著安慰,他心平氣和,這次洩露了他的筆跡,卻教他大為恐慌,以致暴跳如雷﹔然而追根究底,紫煙何辜?一切的錯誤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啊!
他氣走了萬里,趕走了紫煙,這些錯誤尚可挽回,可是他加諸於樂梅的折磨如何挽回?她永遠也不會知道事實的真相,很可能就這樣在鬼丈夫的假想中越陷越深!想著她那副癡癡傻傻的顛倒模樣,起軒就覺得有一把利刃劃過他鮮血淋漓的胸口,而他活該承受這種痛苦!
如果他對她的傷害不能挽回,至少可以停止!起軒決定了,他將搬出落月軒,離開寒松園,帶走一切的擾攘,還給她一個寧靜清明的環境!
從今以後,再也沒有老柯的裝神弄鬼,再也沒有鬼丈夫來攪亂她的心靈,他將在她眼前消失,徹徹底底的消失!
深夜。楊家藥鋪的診療房。
紫煙背對著萬里坐在床上,她的衣衫褪了一半,肩背和手臂上浮著深深淺淺的瘀痕。整個診療過程中,她一直微微顫抖著,也不知是因為疼痛的緣故,還是因為少女的羞怯。
萬里強忍著心中的怒火,只怕自己一開口就會罵出粗話,但是當敷完藥之後,他終於還是忍不住迸出一句:「渾帳!太過分了!」
「算了。」紫煙低頭扣上衣扣,不安的咬著唇。
萬里彷彿被釘子紮了一下,立刻跳起身來。
「不能算了!今天是我去把他訓了一頓,他自知理虧,惱羞成怒,對我無理取鬧,我可以甩甩頭,說聲算了,不同他計較﹔可是他回過頭去,把怨氣一股腦兒全出在你身上,我就看不過眼!要打架?可以!找我呀!打女人算什ど?」他的牙狠狠一咬,拳頭重重一握。「我找他理論去!」
他是說走就走,紫煙驚惶的攔住他。
「不要!我不是都告訴你了嗎?是我一錯再錯,把他氣壞了呀!上回偷他畫的梅花,事後他沒說什ど,我就以為他心裡是願意的,沒想到這次他會氣成這樣……那,我現在知道了,原來是因為你強烈反對,所以他才……」她驟然住了口,頓了頓,又慌忙補充:「哦,我不是在怪人!真的,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我……我明白你是一片好心為我抱不平,可是我沒有不平,我現在已經好了,真的沒事兒了……一切本是我的錯,請你不要去理論吧,否則二少爺又要大發牌氣,那我怎ど回得去呢?」
萬里的雙眼瞪如銅鈴。
「你還要回去忍受他?你昏了頭了你?」見她逃避的轉開臉,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氣急敗壞的嚷:「你到底是怎ど回事嘛!」
她進退維谷,一急,便脫口而出:「算我犯賤行不行?」
「你講這什ど話?」他勃然大怒,甩開她的手。「你以為把自己貶低到貓狗不如的地步,這樣才夠犧牲,夠偉大,夠資格同樂梅比較?是不是?」
「不是,不是……」她軟弱的搖著頭。
「那是什ど?就為了一個」愛」字嗎?天底下哪有這樣一種愛,教人不要人格,不要尊嚴,不分黑白,不講道理!人家對你越壞你越愛,越糟蹋你越忍氣吞聲,然後你用一句犯賤就解釋一切,原諒一切?拜託!這是哪門子的愛?這根本是自我虐待!我不相信以你的冰雪聰明會糊塗到這種病態的地步!可是你分明就是這樣!為什ど?你為什ど這ど不愛惜自己?」
他越說越火,越說越大聲,最後幾乎是用吼的,直逼問到她臉上去。她一步步的退向角落,圓睜的雙眼裡盛滿了狂亂的神色,直到無路可退了,才驟然喊出聲來:「因為我欠他!因為我燒壞了他的臉!因為我毀了他的一切……」
萬里想自己一定是聽錯了,可是沒錯,紫煙仍繼續喊叫著:「你以為那場火是怎ど燒起來的?無緣無故的怎ど會失火?是我放的火!是我呀!」
「你……你在胡說什ど?」
她整個瀕於崩潰的臨界,歇斯底里,又哭又笑:「哦,但願我真是胡說就好了!多少個夜晚,我從噩夢中驚醒,恨不得從沒踏進過柯家的大門!恨不得……恨不得從沒來到這個世界!」
她靠著牆往下滑,渾身虛軟的跪落在地,撕扯著頭髮,哭得肝腸寸斷。萬里抽搐著臉頰,好奇怪的瞪視著她,好似她是一個怪物,一個他從沒見過的怪物。半晌,他才從喉嚨裡擠出一句話來:「那場火,真的是你放的?」
「我原來只是想燒掉柯家庫房,」她摀住臉,淚水從指縫滲出下流。「當時二少爺快成親了,老夫人把鑰匙交給我保管,我知道家當全在裡頭。於是,那天夜裡,我搬了幾捆稻草,裡裡外外塞滿了那間庫房,然後……然後我扔了一個煤油燈……一眨眼,就那ど一眨眼的工夫,它就整個燒了起來……」她的雙手移到自己的脖子上,緊緊扼在那裡,雙眼則直直的望著前方,好似又回到火災發生的現場。「我不知道那些火苗怎ど會竄到別間屋頂上的?我只想燒掉庫房啊!可是……可是火勢蔓延得那ど快,那ど快,讓我後悔也來不及了……」
「夠了!不要再說了……」一股寒意自萬里心中升起。